第4章 栽二道秧

和石牛的房子只隔着两块地的一户人家,四口人全都出门打工了,委托石牛照看家里的老房子。作为酬劳,石牛种稻谷需要的粪,可以挖那户人家猪圈里已经有三四年的猪粪。每隔一段时间,石牛都会到他家院子里看看。木房子只要没人住,烂得很快,屋顶的瓦不知道为何总是大块大块的掉落,下雨天雨水顺着檩条漏进屋去,楼板被水浸泡后,一两年就腐烂了。院坝里的草长得很快,开春时铲得干干净净的,没人打理到了秋冬草就有半人高,即便打了水泥地平,草也会想尽办法从缝里钻出来。这样整家整家外出打工,把房子空着的家庭越来越多,石莲寨是这样,周围其他村寨也是这样。在猪圈里装粪时,石牛不禁感叹,曾经为了立大房子,修大猪圈,整个寨都动起来,大家互帮互助,去四五公里远的地方,翻山越岭,爬坡上坎的抬回来一根根木头,寨子里一个年轻小伙子,还被木头压伤了腰,瘫痪在床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大房子立好,后来又开始修砖墙房子,大家又把木房拆了修砖墙房。不管是去买砖买砂子,还是在家里弄石头打砂子,修房子的人家,也都费了很大的劲,有的房子才修个框架出来,家里就欠下了一大屁股债,不仅没钱装修,还得抓紧出门打工挣钱还债。在外做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媳妇忍受不了那种辛苦,也跟别人跑了,回到家里来,房子是空空的框架,家也空空了。房子修好不再折腾房子后,又开始兴起搞养殖,修鸡圈、修猪圈、修羊圈、修牛圈,一时间石莲寨似乎家家都搞起了养殖,没坚持几年,养猪的猪遭猪瘟、养鸡的鸡遭鸡瘟,猪羊鸡鸭大群大群的倒在圈里。瘟病一过,养殖的人几乎血本无归,银行欠的贷款每年还得按时去还利息,又只得无可奈何的关起圈门全家出门打工挣钱还贷款,一通的养殖热潮就只剩下这些空空的圈。为了能有栋遮风避雨的房子,为了能在大山的家里就能挣到钱,石莲寨的每户人家都想尽了各种办法,折腾了不少的事,可没有多少本钱的山村家庭,哪能经得起几番折腾呢,走投无路后,大家最终都走上了外出打工的路。打工对山村的家庭来说,虽然背井离乡,虽然辛苦劳累,但相较于几乎没有多少希望的大山里的劳作来说,打工即便干着最累最脏的活,每个月能有一点看得见的钱到手,已经是很美好的事了。石莲寨这些一年到头几乎没人打理的房子、猪圈、牛圈静静的守着空空的寨子,无言的诉说着山里人为了更好生活不懈奋斗的辛酸往事。

抬粪到田里去是一项需要极大体力的活,寨子里之前喜欢用抬得了几担粪来评定一个男人有没有力气。抬粪用那种大篮子,一根扁担一头装上一个大篮子,装满两篮子猪粪或牛粪,一担有百来斤重,挑着一担粪爬坡上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石牛身体比较柔弱,力气也不大,用篮子挑粪,只敢抬一大半篮,挑不了那种大篮子。过去为这事时常被人嘲笑,说石家男人就像那李子花,代代没力气,名字叫牛,却抬不了一担粪,下一辈的名字得换成其他的,比如石龙石马之类,不做牛,做龙做马可能力气要大点。用篮子抬不了,可以用背篼背,但寨子里习惯认为背背篼是女人干的事,一个大男子汉去背显得丢脸。过去人多的时候石牛不好意思用背篼背,现在寨子里干活的没几个人,也没有谁嘲笑石牛了。

装了小小的一背篼猪粪,石牛背上觉得还算轻松。夜里下了雨,路上很滑,石牛弄了根竹竿当拐杖,遇着路滑的地方,可以用竹竿削尖的那头插进泥巴里防滑。可能是长久没有这样背背篼了,才背两趟,就觉得全身没力气,石牛打算背完第三趟回家去煮早饭吃。身上实在很软,第三趟石牛装的粪比前两趟都要少,快到田边时,有一截小小的坡,坡两边都是一人多高的坎,石牛背着粪下到坡中间时,觉得头有点晕,打算把背篼靠在坎上歇歇。背篼在坎上还没放稳就往右边翻倒下去,石牛也跟着背篼一起翻滚到田里去了。脸朝下扑在田里,背篼压在右腿上,好在田里有水,泥是稀泥的,石牛除了全身衣服湿透外,身体并没有受大的伤害。清洗了身上的稀泥,拧干衣服裤子的水后,石牛在田坎上坐了会,回家换干衣服,煮早饭吃后下午又继续背粪。

粪背到田里,要均匀的撒开,撒在田里的粪还得用脚踩进泥巴里去。干猪粪是大团大团的,撒的时候要一坨一坨的掰开,踩的时候猪粪又漂在水面上晃来晃去的,花的时间就要多些。猪粪很臭,但奇怪的是碰着泥土,它的臭味就消散了。在大山里随处可见的泥土,可以吸收下好多臭味很大的东西,似乎隐藏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能让大山里的寨子保持干净而整洁。

筹备好栽二道秧时只有一天就是端午了。石牛准备用四天的时间来栽二道秧。端午节来了,要去赶场买点菜,为了过节,同时也是为载二道秧的忙碌准备些稍微好点的饭菜。一年的节日,石牛都习惯性的把它和干活相联系起来,清明节是栽苞谷,种南瓜,种四季豆的节日,虽然也要去祖宗们的坟上挂点青纸,但那只是某个下午不栽包谷时间里的活;端午节是栽二道秧子的时候,大女儿上学时从书上知道端午要吃粽子粑,回来问粽子粑是什么,石牛也不知道粽子粑是什么,告诉女儿可能是栽秧时要吃的栽秧粑;七月半说鬼乱窜,那一段时间走路要特别注意,不要在某个冷湾冷坳被鬼给撞着了,这么多年,鬼倒是没有见着,月半却正是掰苞谷的时候;八月间的中秋,早一点的稻谷开始收了;过年那一天,就是全年不用干活的时间。石莲寨里之前大家也是这样去记节日的。遇着节日,又是忙农活的时候,大家可以安安心心的把挂在墙壁上的一点点腊肉煮来吃,也可以把存了许久的钱花一些上街去买点菜,还可以慢慢的吃一顿花上一两个小时才吃完的饭,没有人说浪费,也没有人会说不顾家之类的话。过端午石牛要买的东西,也都是方便干活时煮的菜,在最忙活的时候,快速的煮好饭菜,这样不耽误干活的功夫。

端午的前一天夜里雨下得很大,第二天早上开门时门槛边还有不少的涨水蛾。连着几天的大雨,石牛院坝前的过水沟里水很大,麻孃田那边的水更大。栽二道秧首先是拔秧子。秧地里的秧子,绿油油的,插下去时一株一株的小秧子,现在长得又粗又壮,还分叉了变得大窝大窝的。将秧子拔起来,洗掉根上的泥巴,扎成小捆小捆的。拔秧时秧地里会有一股淡淡的秧子的香味,石牛自从学会栽秧以来,就很喜欢这种特别的味道。当秧地里飘起这种叫不出名字,但让人觉得舒适的味道时,也就意味着这一年的田都打好了,秧可以栽下去了,对种田人来说,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幸福,更是一家人秋天时有大米饭吃的希望。

栽二道秧很有讲究,在方方正正的大田里,通常要拉上线,沿着线栽下去,就能栽得直直的一行一行的;在小块的不规整的田里,要能栽出顺田弯来,顺着田保持每一窝秧子的距离差不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石牛在麻孃田载秧子,从来没有多少讲究,特别是最小的那些田,有的只能栽下去七八窝秧子,不需要栽多直,也不需要栽顺田弯,能把秧子栽田里面就行了。石牛栽秧的速度比较快,三四个小时,就栽了一大片,拔来的秧子很快栽完了。秧子载完,在田坎上坐坐准备休息会儿,回家煮饭过端午。

端午节的山里一片郁郁葱葱,麻孃田四周都被绿色包裹着。田和树林间低矮的草丛中,一株株野生百合正摇晃着那唢呐一般的花朵,迎着微风尽情的开放。石牛摘了两朵百合花,准备拿回家去插在灶房的门上,进门出门时看看心里觉得挺舒服。接连不断的下雨,每一块田的水都装得满满的,为了拦住山林里的水而引出的沟里还不断的往田里流进水来。这些多的水,又顺着每一块田特地开的小水渠流到下一块田去。田里的水渠都经过精心的修整,既能保证田里有足够多的水供秧子生长,又能确保田里水多的时候把多于的那部分溢出去,让田坎不被水给冲垮。一块田和另一块田被从水渠流出来的白色飘带一般的水柱连接着,最后汇到了大集体生产时沿着山坡开的沟里去。顺着沟走快到坡脚时,有一个石洞,可供一人钻进去。相传里面住了一条很大的蛇,头上长了鸡冠子一样的东西,白天在洞里,夜晚出来沿着沟一路找吃的,沟两边的水稻田,不少都被蛇巨大的身体压坏过。蛇后来成了龙,在一个端午节的晚上,趁狂风暴雨时顺着沟去了河里,再从河游到大海里去了。天上一团一团的黑云,端午时候非常特别,黑云到哪里,哪里一般都会下雨,据传也是龙在戏水原因。过去每年五月二十,为了感谢谷雨以来龙带来的好风好雨,石莲寨会组织吃龙会。龙会那天,石莲寨全寨人,有钱的出点钱,没钱的就出些米或菜,到寨子中央甘家大院坝里,大家齐上阵煮一顿晚饭。晚饭前后,栽完秧子的男人们坐在一起,聊聊打田栽秧的情况,聊聊寨子里一年的大事,特别是在龙会这一天,大家得商讨好寨上龙杠的看管和使用的事。负责看管抬棺材的龙杠的人公布上一年龙杠使用情况,并提出下一年龙杠的维修与保存计划,小修小换,一般由看管人说了算,遇着大修大换时,还得大家表决通过。吃龙会是全寨的大事,过去没有哪一家敢说不参加的,因为家里的老人去世了没有龙杠是无法抬出去的。后来人去世全部火化烧灰,骨灰盒一个人抱着就能去公墓山了,石莲寨龙杠没人管了,龙会也不开了,但石牛还是习惯性的把五月二十记着是吃龙会的日子,这也是对种稻谷的提醒,只要不遇大的水旱,龙会前得栽完二道秧子。

端午节石牛炖了嫩洋芋猪脚,炒了莲花白、洋芋片和腊肉。吃饭时,把供饭倒出来的酒全部喝完了,还额外倒了一小点,饭后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但并没有喝醉。喂过猪食,太阳光照射下房子阴影刚好到院坝边上,石牛打算去地里走走。石牛的地种得不多,苞谷地挨着洋芋地,都在院坝对面的半山腰上。去地里,要经过一片水田,这些大块大块的田,现在都荒了。村里养牛的人,经常把四五头牛栓在田里,这几天下雨,田里积了不的水。栽苞谷以前天干缺水,后来雨水好,苞谷长得青油油的,杆很粗,叶子又宽又长,石牛心里觉得暖乎乎的,沿着地边上的小路,走几步总是忍不住停下呆呆的看着正生长的苞谷,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洋芋的藤有一部分已经变老,叶子脱落了,地的一个角落,已经挖去了一小块,都是从洋芋长到过年吃的汤圆一样以来开始挖的。每年,都要种不少的洋芋,从四月间开始就挖洋芋,挖洋芋来喂猪,挖洋芋来做菜吃,有的时候来不及做饭,洋芋也拿当饭吃,洋芋对山里人来说,总是种得越多越好。

天快黑的看不见路时,石牛才慢慢的回家。山里凉凉的,虫子的叫声嘁嘁喳喳环绕着四周,萤火虫停在一处亮一会,又飞一段,把夜空划出一道道光亮的弧线,水田里青蛙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全年在地里劳作的农人,这些声音要陪伴他们很长的时间。还需要两天时间,秧子就栽完了,上半年的重活就结束了。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石牛一边洗脚,一边想着栽完秧子后自己会有哪些打算,还有哪些事情要做,第一件事呢得先去赶场把头发理了,忙着打田栽秧,头发都长得遮盖住耳朵了;院坝里的草也要花一两天时间来铲;还要砍些柴来晒干,过冬得烧火烤……

突然间,院坝边啪的一声,像什么东西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样。石牛一惊,急忙倒了洗脚水关门睡觉了。对夜里这样突然响起的声音,大山里生活的石牛是很熟悉的,也是时常听见的,但记忆中有几次印象较为深刻,而这几次都是和一些相对较为怪异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石牛七八岁时,也是傍晚正在灶房洗脚,突然门口有脚狠狠踏地上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在灶台边舀猪食的父亲放下瓢去门口一看,吼了两声后,门前的山路上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父亲说,可能生病的石牛外婆走了,那天夜里,果然就有人来家里通知外婆天黑时走了。外婆生前喜欢来石牛家里,每次都是慢慢的从门口的山路来,又慢慢的走回去,虽然石牛并不相信真的人死以前会去生前走过的地方收脚迹,也不相信真的有鬼存在,但确实经历过很多难以解释清楚的事情,特别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正月间,半夜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哗哗的声音惊醒了全家人,声音大的像楼顶的梁断了一样。一家人起来打电筒四处查看,什么都没有,白天再仔细检查,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一年的二月间,下雨房顶漏水,父亲用楼梯搭着上房顶去挪动瓦片,手刚够着瓦,楼梯一滑,父亲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重重的砸在院坝里。再喊父亲时,就已经没有呼吸了,把父亲抬进堂屋,头一甩一甩的,大家都说是因为摔下来摔断了脖子,所以人死的比较快。再回想那一年正月间夜里的声音,全家人才明白,那可能是父亲要离世前的凶兆。自那以后,天黑在屋檐下坐着,或者是经过堂屋时,石牛常会想起父亲头一甩一甩的样子,特别是在老房子里更明显,夜里根本就不敢开门出来。因为这些奇怪的事,石牛对静夜里的声音异常敏感,大山里夜晚常常是安静的,但这种安静带给山里人的大多是恐惧与害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