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试权柄

太子帐内,灯火通明。

李仁爱就着烛光翻阅《太白阴经》,时不时对照傍晚看到的营地布局。

书上说“立营之法,四面各设拒马枪”,可今天连根木桩都没见着;又说“营外掘壕,阔二丈,深一丈”,实际连沟都没有。

如果李良辅按照兵书要求扎营,即便金兵来袭,想来也不会取得太大成果。

安营扎寨,几乎成了李仁爱的心魔。

如果李良辅被金贼冲了营寨,他提兵去救?

要是左右两卫都是晋王亲卫那样的老兵,也不是不可以。

但看看两卫的老爷兵!

疏于战阵,没有行军常识,除了听话,好看,一点也上不得牌面。

指望他们去砍杀金贼……

李仁爱懊恼地合上书,烦!

他想按照书上的解说,来安营扎寨,没这个条件。

有这个条件的,却压根疏于安营扎寨!

他提醒?

他怎么提醒?

父皇还防着呢!

当然了,现在是夏国内地,也不能一味的照搬书册,浪费兵卒力气——这是他不得不妥协的地方,毕竟他只是使团出使,哎。

等到了辽地……

李仁爱伸了个拦腰,只觉得腰背酸痛,真该找个推拿放松放松。

骑马久了,可不止大腿内侧疼啊。

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正襟危坐,摆出翻阅文书的架势。

侍从进来通报:

“殿下,濮王求见!”

“宣!”

进来的是濮王嵬名仁忠。

这位副使看到太子深夜还在“勤学”,感动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殿下如此勤勉,实乃大夏之福啊!”

李仁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王兄有事?”

“哦,臣见殿下帐中灯火未熄,特来看看。”濮王捋着胡子说,“明日还要赶路,殿下早些歇息为好。”

李仁爱点点头,等濮王退下后,有点泄气地趴在了案几上。

想做点事情,学点东西,怎么就这么难?!

……

晨光熹微中,李仁爱拖着酸痛的身体早早起身,想趁使团开拔前再看看营地布局。

结果发现辅兵们拆帐篷比搭帐篷还快,吃顿饭的功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个没填平的土坑。

“殿下对营寨很感兴趣?”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李仁爱转身,是他随身护卫之一,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看装束是亲兵营里的一个小首领。

看来王世光安排的。

这厮别说,相处起来很舒服,安排什么都很贴心。

“略知一二。”李仁爱端着架子,边走边答。

老兵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那殿下可知,真正扎营时,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李仁爱回想兵书内容:“立中军大帐?”

“错啦!”老兵一拍大腿,“是找茅坑的位置!这么多人马的屎尿要是没安排好,不用敌人打来,自己就先熏死了!”

李仁爱一时语塞,竟觉得这话是话糙理不糙。

昨天巡视了一番营地,辅兵他们连栅栏和壕沟都没弄,但也整了个粪坑……

老兵见他没端架子,话匣子就打开了:

“殿下别看现在营寨简陋,真要到了前线,那些兔崽子们挖壕沟比耗子还快。那年打横山,一晚上咱们就立起三重木栅……”

李仁爱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问了许多问题。

老兵自然知无不言。

等萧敬忠找来时,他已经和老兵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起了营寨布局图。

“殿下,该启程了。”萧敬忠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李仁爱起身拍拍衣袍上的土,意犹未尽地对老兵说:“待会陪孤路上好好聊聊?”

老兵张了张嘴,李仁爱笑道:

“那便改日再请教!你去忙吧。”

老兵哧溜一下跑开了——待会路上就轮不到他候在太子殿下身边了,那都是左右卫的事情,他那样会让副佐将不好做人。

萧敬忠忍不住问:“殿下怎么突然对扎营这么上心?”

李仁爱狡黠一笑:“古人说的好:尽信书不如无书。孤这是…看看实际行军和书上说的有何差别。”

萧敬忠摸了摸鼻子,古人说过这话?

玉龙驹似乎休息得不错,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响鼻。

李仁爱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架势翻身,上了一匹牝马——大腿上的伤还没好呢!

但只要多磨磨,总会好的!

“出发!”他咬着牙下令。

……

李良辅大军可不等人,日行一百五十里。

李仁爱不能明着练兵,还不能以身作则了?

这种长途奔走,不也是拉练么?

他作为最尊贵的人,都咬牙跟上了,左右两卫还能有什么怨言?

真当太子的刀不利否?

他们只能骂骂咧咧的痛并跟着。

第七日宿营,大军已经抵达夏辽边界的天德军(在今乌梁素海)。

这是辽国在黄河“几”字上方,黄河北部,毗邻夏国的军州。

当晚使团扎营时,李良辅大军还特意派了信使来提醒:

“此处已至辽国地界,金贼游骑或有出没,殿下务必加强戒备。”

这倒是叫李仁爱感叹:

李良辅也不是那么粗枝大叶的将帅嘛,这不蛮谨慎的么?

借着李良辅的信使,李仁爱装模作样的叫来濮王嵬名仁忠商议:

“李将军派人传讯,孤才疏学浅,还要王兄教我!”

嵬名仁忠也听到了刚刚李良辅信使的消息,有点抓瞎。

皇帝只是安排他辅助太子,确保觐见天祚帝的礼仪无误,既彰显夏国对辽国的尊重,也避免太子胡乱行事,谨防不可测之事。

另外非要说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就是稍微留意一下晋王亲兵是否尊重太子储君的威仪,不要做出奴大欺主的事。

——其实这个,他嵬名仁忠也懂,晋王的亲兵,也首先是皇帝陛下的兵,要懂得摆正他们的位置!

而太子又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是夏国储君,真要到了什么关键时刻,如有必要,他可以拿出皇帝诏令,直接掌管太子左右卫和亲兵指挥权,确保太子安全撤回。

但现在,这才刚刚踏入夏辽边界,再有两三日,就能觐见天祚帝,这就打道回府?

显然不合适啊。

但太子问对,他也不能不给出建议对策。

嵬名仁忠莫名的对李良辅有点反感,你手握三万大军,还不能护太子殿下周全?这要是有金贼侵扰了太子陛下,到底是你李良辅作战不力,还是本王护卫不周?

他纠结了一会,道:

“殿下容禀:

天德军虽毗邻我夏境,然今金贼肆虐辽西,狼烟四起,殿下身系社稷重器,既蒙李将军专使示警,自当慎之又慎。

臣愚见有三:

其一,当修书致意,言'感将军关切之诚,已敕亲兵严阵以待。更望将军广布游骑,肃清四野豺狼';

其二,宜使团与大军互为犄角。进可借雄师之威直抵上国天颜,退可依劲旅为屏全师而返。譬若连城唇齿,缓急相济;

其三,王佐将久历戎行,深谙安营布阵之法。彼金贼游骑,不过疥癣之疾,然猛虎搏兔亦需全力,当虚怀纳谏,集思广益。”

李仁爱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濮王——

堂兄,你到底是父皇的人,还是我的人?

我正想着怎么接近大军,怎么掌控使团护卫,有堂兄的建议——父皇,不怪儿子啊,儿子才十五小儿,小屁孩懂什么?

儿子都是听堂兄的!

堂兄是你派的!

嵬名仁忠被太子看的有点慌,他也没单独做过谋主,更别说行军打仗了,这些建议不对么?

啊?定然是说的太过冒险了!

如果遇到金贼,怎么能让太子冒进呢?

这关乎国本,即便微险,也要规避的,特别是战阵之上,刀枪无眼,而且金贼向来凶狠彪悍,上国大辽不比夏国厉害?不也叫金贼夺了五京?!

他正要补充两句,好吧对策圆的更加稳妥,只见太子一拍桌子:

“王兄金玉良言,孤受益匪浅。

来人,宣嵬名平南、萧敬忠、王世光来大帐议事!”

李仁爱继而对嵬名仁忠道:

“王兄雅量高致。

稍后诸将入帐议事,还望代孤宣谕方略。

孤虽忝居储位,然齿稚学浅,恐言辞未周,难彰庙堂之重。

若得王兄代宣睿谟,既显朝廷威仪,亦可使诸将凛然遵行。”

瞧太子这话说的,还怪好听的,嵬名仁忠心中一顿舒坦,连忙拱手道:

“殿下虚怀若谷,臣敢不从命!”

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太子虽年少,却懂得借重宗室威望,既不僭越储君本分,又能借自己之口震慑诸将,实属难得。这般谦逊姿态,倒与陛下年轻时隐忍求教的做派如出一辙。

连出两代明君,岂不是大夏之幸?!

大夏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不多时,嵬名平南、萧敬忠与王世光相继入帐。三人甲胄未卸,倒也知晓,此时已不在大夏境内。

“诸卿且坐。”李仁爱抬手示意,随即退后半步,将主位让与堂兄嵬名仁忠。

嵬名仁忠轻咳一声,袖中手指微微发颤,当然,他肯定不会去主位的。

他虽贵为宗室亲王,却从未代储君发号施令。此刻烛火映着他紧绷的下颌,声音却刻意放缓:

“李将军遣使示警,言金贼游骑或窥伺天德。殿下有令——”

他忽地顿住,余光瞥见太子垂眸敛目的恭顺模样,心头一热,声调陡然拔高:“王副佐将!”

“末将在!”王世光抱拳出列,甲叶铿然作响。

“着你即刻增派三重暗哨,沿营垒布防。凡树丛丘壑,皆需以响箭为号!”

“诺!”

“嵬名将军!”

“末将听令!”枢密使之子也抱拳出列。

“东宫两卫分作三班,轮值夜巡。凡懈怠者——”

李仁爱悄摸摸的把案头佩剑往濮王身边推了推。

嵬名仁忠立马会意,抽出佩剑,寒光劈落案角,“犹如此案!”

木屑飞溅中,谁都知道,濮王急了是真的会砍人的!

萧敬忠心脏砰砰直跳,偷瞄了太子一眼,他隐约觉得,濮王如此表现,是太子在做幕后推手。

在场众人,要说太子的嫡系,嗯,或者这么说吧,太子说要砍谁,唯有他萧敬忠可能不带眨眼的。

他才是跟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自家主子手段如此高明,跟着主子混,才能有更高成就啊,不是么?

李仁爱低垂的睫毛掩住笑意。

濮王这老学究,竟能把《六韬》里“刑上极”的典故用得这般熟稔。

“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意思是:

主将通过诛杀地位高的人来树立威信,杀掉身居要职的权豪近要之臣,说明刑罚能够达到上层。

想想孙武在吴宫教练时,斩杀吴王阖闾的两位宠妃,不因其地位高而有所偏袒,这样一来,全军何人不敬畏?

令行禁止,方能树立起将领的权威!

李仁爱目光微动,略一沉吟,便以储君之姿淡然道:

“王兄,孤以为,是否再添一条?

请李将军分兵二百精骑为游哨,与我使团互为犄角,以防不测……”

趁着濮王发挥的有点上头,李仁爱决定趁热打铁,从李良辅那边薅点羊毛,大家有来有往,才能越拉扯越深嘛。

“殿下圣明!”濮王恍然,立刻补令道:“另遣快马持殿下手书至李良辅大营,请调……”他忽然卡壳——太子只说要二百骑,可二百人够做什么?

太子的安危,只值他李良辅出200游哨么?

脑子一转,他便脱口而出:

“五百精骑!”

然后他就后悔了,五百精骑,够做什么的?刚刚应该张口要一千啊!还有什么比太子的安危更重要的么?

王世光突然插话:“末将愿亲选二十锐卒为信使!”他咧嘴露出黄牙,“咱们最熟响箭传讯,保管叫大军游骑与咱们哨卡咬成连环扣!”

帐中霎时一静。

李仁爱不自觉的瞄了眼书架上的《太白阴经》——这粗鄙武夫竟把兵书上的“营垒相顾”说成“连环扣”!

但不得不承认,此计比濮王照本宣科强出十倍。

王世光派出了信使,不就很自然的,帮他李仁爱把手伸进了那五百精骑了么?

“准了。”

趁着濮王发愣的功夫,他故意抢先开口,又故作迟疑地看向濮王:

“孤觉得,王副佐将久经战阵,此议甚妥。不过具体调度,还要请王兄定夺。”

烛火摇曳间,濮王捋须沉吟。他注意到太子虽赞同此议,却仍保持着请示的姿态,心中稍安——到底是个未经战阵的少年,遇事仍需倚重自己这个老成宗室。

“殿下思虑周全。”濮王和声道,“就依王副佐将所言。臣这就修书,与李将军商议援助之事。”

李仁爱立即拱手:“全凭王兄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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