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下压个猴

两界村。

朝晖微曦,跌进村头老柳树那几根枝丫里,鸡鸣声不惊人,只唤醒了山腰的薄雾。

村子最东头,姜义家那座小院子。

土坯墙斑驳,木门板歪着倚,几缕炊烟带着野花香,自锅灶里袅袅腾起,在低低的屋脊上打着卷儿。

不大,也不阔,倒是拾掇得利索。

清晨的阳光正好,一家四口,皆在院中舒臂抬拳,动作规整。

虎、鹿、熊、猿、鸟……

姜义招式缓缓,身法不紧不慢,一股子沉稳味儿。

妻子柳秀莲,在旁边引着两个娃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个头都不高,出招却极认真。

小拳头挥出去有模有样,只是那扑熊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在抢馒头,倒叫人忍俊不禁。

院外忽传笑语,脚步声踏着晨光而来。

几条汉子,背着弓,提着刀,兴冲冲路过篱笆,看样子是要上山。

春耕一过,正是农闲。

村里这帮青壮,往往三五成群往山里扎,打打野味,寻些草药,补贴家用,也当活动筋骨。

有人远远朝院里招呼,声音带着山野的爽朗:

“姜老弟,春耕完了,山里正闹腾,要不要一道走走?”

姜义拳已收,站在晨光中,脸上泛着刚练完拳的舒坦笑意,不浓不淡。

摇了摇头,道:“不了,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几人听罢,也不以为意,一个咧嘴笑了,另一个抬了抬刀,照旧往山道上走去。

姜义站着,看他们背影隐入林间,眼神平静如旧。

回头时,见那肉嘟嘟的小儿子还在熊扑,只是扑得东倒西歪,虎虎生风。

惹得他嘴角一扬,又带出一丝笑意,不说话,却分外温和。

晨练完了,回屋歇口气。

桌上碗筷已摆好,锅里热气翻腾,腾得整间屋子都带了点温润。

每人面前,一只冒着香气的鸡蛋,黄澄澄地卧在碗边,看着就惹人咽口水。

村里人家,要顿顿有蛋,已算奢侈,旁人见了,少不得要说一句“败家”。

可姜义在这一项上,素来舍得。

这年月,肉是年节才有的奢念,奶更是听说多,见得少。

唯独这鸡蛋,若养得勤些,倒能日日见着,是难得的正经油水。

一家人吃饭,不急不缓,筷子轻碰,咯哒作响。

饭后碗筷收了,柳秀莲挽起袖子,去了灶屋,一边择菜洗涮,一边锅碗瓢盆撞得叮叮当当。

姜义则扛了那把老锄头,出了院门。

晨光未散,泥土新翻,脚底踩着的田埂还有点潮气。

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散心,顺便带上锄头意思意思。

几亩薄地,在村东头山角,庄稼才起苗,倒是那些野草,绿得精神,摇头晃脑地争地盘。

姜义抡起锄头,随手翻了几下泥,根须带着湿土一并挑起。

动作不快,心也不急。

这点地不值当拼命,侍弄得勤快些,便是了。

不过半日功夫,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收了锄,顺田埂踱了几步,寻块树荫,背靠着田坎一坐。

身子才刚挨上地,整个人便懒散下来,像猫卧檐下。

若只看此刻田埂上的光景,怕是路过的,也要轻声感慨一句:“真清闲哪。”

可真说起,姜义这人,倒不是那等贪图清福的性子。

田垄十亩,稻苗正齐,风过时翻卷如浪,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远处的山脚下。

这全是姜义一锄头一锄头,从荒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

早些年,那地里石头比泥多,锄头下去“哐”地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姜义咬着牙,没吭声,日复一日地干,也就这么一寸寸开出了绿意来。

这会儿坐在树荫下,眼望远处自家屋檐下,柳秀莲正撩了袖子在菜篮里翻拣。

小儿子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鸡叫,一边学一边疯跑,把鸡窝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里透出几分热闹。

姜义看着这番景致,嘴角兀自翘了翘,没笑出声,只是目光一软,思绪悄悄飘远了些。

算算日子,来到这方天地,竟也十年有余。

当初不过是连夜赶方案时,没忍住眼皮一沉。

下一刻醒来,竟躺在这异乡山脚,衣不蔽体,亲旧皆无,连口干粮也寻不到。

那时候,也曾茫然。

幸好这村里人心不坏,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勺粥,算是把这条命吊了回来。

姜义沉了三日,终是接受了现实。

于是抄起锄头,从这片连野狗都不愿待的荒坡上动手。

肩挑手刨,筑土垒墙,头顶烈日,脚踏泥水,也未曾吭声。

几年光景,愣是凿出十亩良田,盖起三间瓦屋。

虽不敢说富贵,却也风雨不惊,有锅有灶。

再往后,有了柳秀莲,有了那两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也就算是在这异乡里,彻底扎了根了。

姜义那份心性,便也在不声不响间,变了个模样。

村里那些青壮,再兴冲冲招呼他上山。

姜义便只笑,不语,笑里透着点敷衍。

不是怕吃苦,是怕出岔子。

或许真是死过一回,晓得那生离死别是如何个冷与苦。

屋里一口热灶,两张稚气小脸,个个是牵心挂念。

这柴米油盐得来不易,便更不舍得沾染半分不确定的风浪。

地里劳作,也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命劲头。

锄头抡得松了,步子也缓了,只求一个稳字当头。

庄稼年年种,地也年年翻,可筋骨只有一副,得好生养着。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

好在这两界村偏僻,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

没有吏役催粮征赋,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带点野草气。

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顺着时节播种收割。

鸡鸭一群,时不时下个蛋,给饭锅添些颜色。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稳当。

正自神游天外,一阵山风扑面,带着点泥土热气,也裹了股饭菜的香。

姜义抬头一瞧,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

脚下走得稳妥,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说你倒好,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这庄稼是你盯两眼,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

她将碗递过来,手腕一转,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扑了个满面。

姜义接了过来,汤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紧。

仰头海饮一口,忍不住长吁一声,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

“这会儿倒也不急……娃儿们呢?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大的那一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八成又蹿后山去了。”

柳秀莲说着,已接了锄头过去,弯下腰轻轻落锄,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姜义听罢,眉间微动,心头稍怔。

那座后山……

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总要亮一下。

都说那地方,早先是没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个闷雷,连着三响,地皮跟着一颤。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来。

初时村里也不忌讳,胆大的、眼热的,提着刀背着篓,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只是走不到深处。

进去三五里,转着转着,就又回到山脚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

自家这十亩薄田,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

姜义年少时气盛,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那会儿胳膊硬、腰板直,又无亲无故,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

有两回鼓起劲,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

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

一脚踏进去,便像踩进了浆糊,天是灰的,树是歪的,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

兜来转去,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

身上多了满腿蚊包,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别说神仙草药,连个蘑菇都没瞧见。

从那以后,也便歇了心思,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

话才说到这,田埂那头忽地一晃。

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窝的兔子似的,一边飞跑一边喊:

“爹!娘!”

来得急,喊得响,带起一溜灰尘。

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乳名小宝,年方五岁,个子虽小,嗓门却响亮得很。

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额头汗珠直淌,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

“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在后山里头,瞧见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气没喘匀,嗓子里还带着点颤。

柳秀莲赶紧迎上去,拽住他给擦汗,一边笑着哄:

“怪山?日头底下疯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晒花了?”

“真的!”

小宝急得直跺脚,手心攥得紧紧的,脸更红了。

“就在后山最里头!那山、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五根指头,直挺挺地立着!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

柳秀莲一听,扑哧笑了,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嘴里调侃道:

“压个猴儿?怎么,那猴儿还能翻跟头,会念经不成?”

“可大一只了!”

小宝越说越急,手张得老开,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

“毛脸,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瞧着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语气松松的,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

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却在将送至嘴边时,骤然顿了顿。

目光垂下来,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惊着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头似的山……压着毛脸的猢狲……

姜义脑中一闪,喉结微动。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发出半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