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城外烟波淼淼,有士子王初桐,赁舟泛游,忽闻丝桐之声泠泠然出自芦荻间,桐心骤紧,指尖不觉扣舷,低沉道:
“《汉宫秋月》,十年前与湘萍隔墙酬和,常闻其素手裂帛,舟子速泊!”
桐声颤若秋蝉,目眦几欲裂;忆青梅绕竹马,湘萍指抚绿绮,曾笑言:“他日若闻此曲隔山水,必是妾身思君时。”
青石板路苔痕深重,桐履声橐橐,惊破深巷斜晖。柴扉半掩,见一妇人素衣执帚,鬓间霜雪与梨花同坠。桐喉间酸涩,唤声几不成调:
“湘萍?”
妇人回首,眸光如死水投石:
“于阳?”
二字相隔廿载光阴,竟似秦淮河畔商女咽断《后庭》;
自此,城南陋巷常现青衫磊落,桐每携新得诗稿叩门,湘萍必以碧螺瀹之,案头竹炉汤沸声,竟似当年西窗剪烛时。桐观湘萍沉吟良久,掷笔长叹:
“飘零浑似掌中纹”。
然市井流言渐起,童子掷瓦入院,謔曰:“白头翁,采残红!”
桐愤然欲叱,湘萍止之:“流萤安知冰魄?”
乃展素绢一幅,画中女子翠袖倚竹,眉目含愁,题曰:“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桐抚卷痴立,湘萍泣下沾襟:“此女遭际,宁非天下薄命者共乎?”
遂提笔题“绝代佳人”四字,篆印犹带梅香,墨迹方干,文坛已沸,千金购画者不胜数,湘萍闭门谢客,独对残烛摹《快雪时晴帖》,喃喃道:“诸公只见画中色,谁识笔底泪?”。
湘萍咳血染帕,桐延医问药,湘萍笑阻:“妾闻杜宇啼血而成花,今以残躯化丹青,岂非造化?”
言毕解襟前茜纱香囊赠桐,内藏青丝一缕,系当年及笄时所断;骤雨倾盆,桐抱古琴欲为湘萍奏《猗兰操》;
今日及至门前,但见白幡如蝶,棺椁已置中庭;邻媪含泪递过泛黄诗笺与画像一副,乃湘萍绝笔:
“廿载萍踪似转蓬,绿绮弦断各西东。来生若许江南路,莫向桃花问旧踪。”
时雨滂沱,青石巷烟笼雾罩,叶清安撑伞踮脚而行,忽见某处屋檐下人影,青衫广袖浸透雨渍,怀中却紧护着幅卷轴,正垂首端详小贩油布上摆着的红豆簪;碎珠般的雨点打在银丝簪头,倒映着檐角滴落的寒光。
“先生当心湿了画。“,清安挪步举伞,竹骨伞柄硌得手心发疼。
那人转过脸时,檐下水帘正掠过他眉间褶皱,倒像是工笔描摹的山水洇了墨。他俯身取过雨伞,袖底松香裹着未干的墨迹:
“小郎君可曾听过愿君多采撷?”
王初桐将清安揽入怀中,暖意透过湿透的锦缎:“这簪赠你,莫负春色!”。
折柳亭隐在烟雨中,匾额题字已斑驳难辨;清安伏在王初桐肩头,瞥见卷轴边角露出半枚朱砂印,形似衔珠凤凰。亭外垂柳拂过石阶,王初桐止步于亭内,放下小清安,整理后与小清安同坐于石凳上:
“曾有童子,衣褐抱卷,偶得朱色豆实于檐下;此物莹若丹砂,乃湘萍遗落之相思子。犹记垂髫时节,二人执伞过石桥,童子诵红豆生南国至末句时,面赤语塞,仓皇遁去;湘萍以帕掩笑,眸中星光流转;每逢暮霭,童子必经陈府雕窗,闻得闺中琴韵与诵诗声相和,师责其课业疏懒,掌心殷红似豆,湘萍隔门递粥,素手执匙,吹息成雾。檐角风铃叮咚,竟似《子衿》之歌;然则朱门寒士,云泥之别早如天堑,童子唯将红豆粥啜作断肠药,灯下苦读至更残;
倏忽十年,湘萍及笄,冰人踵武,户限为穿;是年上元,初桐立雪窥灯,见伊人点梅妆、簪步摇,宛若仙子;偶于市集相逢,湘萍欲言又止,掷帕坠地,帕上红豆并蒂,针脚犹带泪痕。少年拾帕追至深巷,却见高墙三重,唯余寒梅数点。
未几,陈家择婿富商之子;婚日,少年雨中立,听唢呐凄厉如泣,见花轿过处,湘萍剪断手中赤绳,断线飘落泥淖,化作血泪蜿蜒;彼时方悟“多采撷”之嘱。
少年自此悬梁刺股,终登进及士第;昔日少年,已成知府,元帕虽旧,故人已委身勾栏,河畔重逢,湘萍抱琴独居草庐,赠自画像,题“日暮倚修竹”,复添“绝代佳人”。
朱丝寸断,刺绣走河山;红豆成灰,血色染江山;檐角一滴雨,灯下半阙词。”
王初桐打开画卷:素绢三尺,墨痕深浅处尽藏玄机。画中女子倚竹而立,衣袂似沾寒潭雾气,鬓间木簪斜坠半寸,恰似当年檐下遗落红豆之态;秋瞳以焦墨枯笔勾勒,望之若含宿雨;竹叶皆作相思形,却以赭石调铅粉敷色;腰间罗带松绾三匝;留白处藏水波纹,非砚池常形,乃槎溪九曲水道,湘萍自书“天寒翠袖薄”,于阳添“绝代佳人”,恰似二人此生,守未竟诗行凋零,捧残句宦海浮沉;竹石旁横古琴半张,七弦俱隐,独露一徽,琴身裂纹如爻:“泽水困”,袖口褶皱,叠痕深处透出极淡胭脂,乃红豆汁液所染,似心头旧血。
叶清安道:
“素绢凝愁锁岁痕,寒潭照影未成双。天裁翠袖遮离泪,地老丹砂渍故窗。曾记龟年吟赤豆,终教少陵断青江。槎溪水咽三生恨,梅雨年年湿旧邦。”
骤雨初歇,河面浮起苍青雾霭,折柳亭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破水墨氤氲的岑寂;巷口忽现蓑衣斗笠:
“安儿!...”。
叶童斗笠滴下,水珠串成竹帘,却见叶童拄着黄杨木杖,褐衣下摆浸透泥浆,叶清安自石凳跃下;叶父入亭,将竹杖竖于墙角,王初桐广袖轻振,画卷收拢时带起松烟涟漪;
清安言:“这是家父,父亲,这是王先生。”
王初桐与叶童相互作礼:“小郎君生的灵慧,三岁能诵《子衿》,九章诗赋信手拈来,叶先生教导有方!”
叶清安鞋尖在青砖上洇出墨梅:“家父曾言,垂髫小儿略识文字,不过鹦鹉学舌!”
“稚子无知,王先生见笑,倒是先生画里竹叶作相思,赭石调铅粉敷色,暗合染缯古法,此等巧思方称得上学问。”
三人避雨折柳亭,王初桐以伞柄作笔,青石板上书“烟锁寒潭千尺墨”,墨痕蜿蜒似槎溪水道;
清安续“雁衔残梦半枚砂”;
“好个砂字!苔侵石骨千峰墨”
“梅染霜襟半缕烟”
王初桐广袖,“雨皱春衫九曲肠”;
清安指水面浮灯:“风梳秋鬓千丝雪”;
墨色浸润处,远山含黛如宣纸洇染,溪流九曲隐现绢帛褶皱,檐下水痕蜿蜒,恰似画卷留白处未干的松烟,王初桐青衫微扬:“烟锁槎溪千叠翠!叶先生何不一同?”
叶童竹杖叩苔痕:“雨雕石骨半生痕!”;
叶清安拂落伞面银珠:“珠跳青檐万点痴!”
“...”
叶清安踮脚将伞柄塞入王初桐掌心:“先生画中湘萍倚竹题天寒翠袖薄,这伞骨恰是后山苦竹所制,可抵三更寒露。”
说罢,三人作揖告别;暮色浸透槎溪时,叶童负清安踏水徐行,小儿髻上银铃随步轻晃,惊散芦苇丛中栖鹭;素蘅倚扉而立,青布襦裙沾露犹湿,水汽漫过篱墙,将妇人鬓角染作鸦青,眸中映着石径尽头渐近的人影:“娘亲!”清安自父亲怀中跳下,
“安儿当心!”,素蘅展帕为清安擦拭。
庖厨蒸腾栗米香,素蘅执木勺搅动陶瓮,叶童劈柴于灶下,火星溅衣摆,烧出点点焦梅,与清安练字宣纸墨渍相映成趣;
“父亲,我这寒潭二字可工整?”,叶童轻点小儿掌心:“潭字三点水要洇得圆融,方显水气。”
桐油灯晕染轩窗,清安伏案摹写“烟锁寒潭”,叶童立于身后,用手压着宣纸,素蘅穿针引线补青衫,忽见小儿笔锋一转,将“潭”字末笔拖作游鱼状,鱼目处恰似相思子。
“顽皮!”,叶童执戒尺轻叩案角,清安吐舌,藏起染墨指尖。
亥时,叶清安沐浴而眠:
“有弄鬼掉猴者折枝,清安阻之,然掌中湘妃竹片反为顽童所夺,蜷于梅林啼泣,血痕溅染虬枝梅树;暮色四合,枝头浮光流转,绿绦拂面,异香萦怀三日不散;清安夜读典籍,烛火将残之际,窗棂叩响清音,但见月华倾泻如练,阶前立着素衣女子,眉目若工笔仕女图,襟袖暗藏梅萼纹样:‘妾居浣花溪畔,闻公子精竹刻之道,特携湘妃竹筒求鉴’;
自此,每至朔望,女子便携新制竹器叩门;清安观其纹样,或作烟波钓叟,或刻雪夜访戴,皆合古人幽趣;偶见女子袖口红梅绽血,问其故,答曰:‘不慎为荆棘所伤’,然俯仰间暗香愈浓,恍若所植绿萼初放。
是日,叶清安决意遍访名山大川,寻世间至美,临行前夜,女子踏月而至,奉缠枝梅纹笔筒:‘此物随公子远游!’,触手温润如玉,竹肌纹理隐含山川脉络;清安解腰间玉佩为赠,女子垂睫轻笑:‘梅蕊畏寒,正借暖玉滋养生机’。
游历数载,清安登黄山观云海,临赤壁摹碑刻;每遇险隘,怀中笔筒必沁凉示警;雁荡深涧遇瘴气,恍见绿衣引路;钱塘观潮坠堤,似柔荑推背;然回首四顾,唯怀中玉佩微微发烫;夜宿庐山古刹,闻方丈叹曰:‘施主所佩暖玉,隐有草木精魄流转;清安愕然抚玉,忆幼年血染梅树,掌心隐隐作痛。
归乡途中忽染恶疾,昏聩间梅娘现身榻前,素手折枝煮药,入喉如饮冰泉,神智稍清时,瞥见伊人鬓边簪着十年前所刻竹梅簪:‘世人皆道至美在山水,殊不知草木有情更胜金玉’,言罢化作万千梅瓣,案头残香如缕;
清安病愈,遍寻故人未见,唯溪畔梅树枝枯,树身刀痕犹在,抚树大恸时,枯枝忽绽新蕊,花瓣落于掌心,与掌心血痕浑然相契:梅娘~”
叶清安忽地惊醒,眼角仍有余泪;次日,将昨夜梦境提笔成诗,父亲于身后观之:笔锋陡转清瘦,撇捺间烟云离合,撇似孤鸿掠雪,捺如远山垂暮;“潇湘”二字墨色微洇,若雾锁寒江;至“残香”句,笔力渐颓,枯涩处竟露竹纸纹理,如裂冰碎玉;其间“青衫踏雪”四字尤奇,青字三点水化鹤足踏痕,衫字衣旁垂若颓枝,雪字雨头散作碎琼乱玉,踏字足底隐见苔痕数点,伏线千里,待有心人窥破离散之谶:
潇湘别后烟波远,青衫踏雪忆旧时。
目作河川凝翠色,耳闻松壑起寒漪。
孤山鹤影随云散,竹径苔痕共月痴。
待到春风重渡日,残香犹绕故人枝。
写罢,清安欲眠,叶童将其抱入屋内,携素蘅至宣纸前,眼中满是诧异,素蘅看了屋内的清安一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