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没事找事!

有一次,我骑山地自行车穿过森林,途经一条陡坡,半路遇见一个小男孩,他大约九到十岁,正拼命试图蹬上坡。除非是山地车老手,不然,对其他任何人来说,蹬上那个坡都是不小的挑战,更何况是一个刚学骑车的孩子。男孩控制不好变速挡,摇摇晃晃的,快骑不动了,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爸爸!爸爸!”他呜咽着大喊。他哭着向父亲求助,同时也满腔怒火。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他沉浸在自身的恼怒和羞愧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我骑过陡坡顶点,远远地看见男孩的父亲,他正一言不发站在自己的山地车旁,双手抱胸,盯着两百米外的儿子。他的脸上同样写满愤怒。那张脸,我在千百个足球场的边线旁见过,在千百座学校校门外也见过,它分明在说:“坚强点儿,别叽叽歪歪,像个男子汉!”我替那个男孩生气,忍不住对他父亲说:“希望你儿子长大后,有钱去看个好点的心理医生。”对方没有回应我。

“咕噜咕噜。”“怎么,你是‘酷儿’[1]吗?”“继续,老弟。”“女人啊!”

“呜呜。”“我是个娘们儿。”“求你,爸爸,求你听我说。”“没人喜欢我。”

我希望,你选择打开这本书,是因为意识到我们需要质疑男子气概,意识到性别不平等深刻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且阻碍着世界的进步。我希望这本小书能让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是男子气概,并在了解后做出改变,因为男子气概不全是好的。如果这是你第一次购买性别方面的书籍,我很荣幸。我们需要审视男子气概,不仅仅是为了让小男孩们骑山地车时,能不再愤怒地大哭,能向冷脸相对的父亲们求援;也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表面看来,审视男子气概是有钱人的游戏,供生活在人均受教育程度较高、安定富裕的社会中的人士打发时间用。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越是贫穷、不发达、人均受教育程度低的社会,越需要革新他们对男子气概的定义,使之与其时代相匹配,因为这些国家在发展中受到的阻力,极可能就来自它们的男子气概。放眼全球,过时的男子气概到处引发犯罪,挑起战争,限制女性发展,唆使男人搞垮经济。

男子气概就像一张顽固的贴纸,而我们需要用哲学武装指甲,然后将指甲伸到贴纸下,把贴纸彻底撕掉。贴纸之下,男人们赤身裸体,脆弱无助——其实他们不过是凡人。媒体总说男子气概不知怎的永远“陷入危机”,这主要是因为永远有人在散布性别错位之类的垃圾论调;而在我看来,男子气概在很多方面只会危害社会,说它“陷入危机”,就像说种族主义在美国民权运动时期“陷入危机”一样精准。有些人会质疑我的看法,但这些人通常是白人中产阶级的男性——工作体面,家庭美满,他们是男子气概的既得利益者。那些误入歧途的青少年该怎么办?他们以为,摆脱贫困和边缘化同时又能维持男性自尊的唯一方法就是犯罪。那些孤独终老的男人该怎么办?他们找不到伴侣,很难结交朋友,最后以自杀结束生命。还有那些狂躁不安的男人,他们将男子气概带来的压力发泄到其他人身上。所有男人都该扪心自问,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为人类、为世界造福?

人们会惊恐地发现,男性与男子气概问题,其实与我们面临的很多全球性的重大问题息息相关。一场有关时尚潮流或谁负责洗碗的对话,可以迅速升级为关乎强奸、战争、恐怖主义、宗教压迫甚至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等的各式各样的辩论。有时,我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时会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都能归结到一个病根:有Y染色体的人的行为。拥有权力、金钱、枪支和犯罪记录的似乎都是男人。我认为,流氓型男子气概引发的不良后果,即使排不上第一,也是当今世界面临的最严重问题之一。有些男子气概,对于男女平等和自由包容的社会氛围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是那些暴虐无恐或极力掩藏其霸道本质的男子气概。

女性一向在性别议题中起主导作用,这点不难理解。毕竟,她们受到的性别压迫更大。在性别这一议题上,许多男性的态度可以总结为“不要没事找事”;他们认为,维持现状似乎挺好。但我想问:“真的好吗?你确定?”如果实际情况是,男子气概的受害者有一半都是男人呢?有时,男子气概就像一件束身衣,从各方面限制男人的“自我解放”。男性迫切想要主宰一切,但他们也可能忘记,自己首先是一个普通人,特别是在心理健康方面。他们渴望成为男子汉典范,因此可能无法让自己在更高层面收获幸福。我想打开美国女性主义者佩吉·麦金托什(Peggy McIntosh)口中男性特权那“隐形无重的背包”,查看包中的“特供品、地图、护照、电报密码本、签证、衣物、工具和空白支票”,看看它们对某些男性而言,是不是负担和福利并存。

我感觉有必要在这里说明,我绝非笼统地反对男性,尤其考虑到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也并非完全反对男性主义:我可以和隔壁的家伙一样像个男人。这本书讲述了我对男性主义的定义,同时质疑它是否对我们有利,是否能让我们幸福。谈到男性主义,其中一个问题便是混淆生理性别(男性)与社会性别[2](男人)。男性身体拥有生理上的、绝对的、不可动摇的特质,容易让我们认为,所有和那具躯体(男子气概)相关的行为、感受和文化都一成不变地刻在肉体上。对很多男性而言,拥有男子气概、举止像个男人,这些都是他们无可置疑的生理特征的一部分,就像他们长了阴茎和睾丸、声音低沉一样。但男子气概只是习惯、传统和信仰的集合,在历史上与男性身份相关联。千万年来,我们的身体进化甚微,男性主义行为却像青少年时尚、地下矿井或被遗忘的神祇那样不断变化。我们要改变观念,不再将男子气概视作封闭的行为集合,不再认为变革有危险,会违背自然,或让事物女性化。我将男子气概看作当下男性的行为方式。我认为它需要变革,涵盖一些当下被普遍视为女性化的行为,还有一些通情达理的,能提升生活质量、拯救星球的行为。

我都记不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男性是什么时候,我猜想很多男士记得清,但这正是男性主义的症结:它构成了我们身份认同的根基。早在学会说话或理解语言之前,我们就被灌输了性别意识。人们听说有婴儿出生,问的第一个问题通常是:“是男孩还是女孩?”一旦知道了性别,我们往往分性别说好话:“她真漂亮,不是吗?”“看他的小脚在踢呢,以后肯定爱踢足球。”孩子们在学会写名字前,就已熟练掌握强势的性别印象:女孩玩洋娃娃、化妆、谈八卦,男孩的世界则充满宇宙飞船、运动和竞争。

所以说,男子气概根植于男性灵魂深处。但我是一个异装癖,这可能是源自我在潜意识里想与男性身份决裂,或至少是幻想飞向女性气质。有时我喜欢假装自己是个女人,于是也很早就意识到,对某些长了阴茎的人类来说,男子气概只是一种选择。因为我是异装癖,人们时常假定我对异性有特殊的认识。但这是胡说:我被当成男人养大,怎么会知晓身为女性的种种体验?我如果说我了解,反而是在侮辱女人。一定要说的话,异装癖这一身份让我更加理解身为男性意味着什么,毕竟从十二岁起,我就开始强烈质疑自己的男性气质。我必须稍稍踏出自己的性别,在摇摇欲坠的男子气概超级穹顶下满腹疑惑。这并不意味着我踏进了女性气质的圈子,但我对男子气概抱有十二分兴趣也就不足为奇,终其一生,我都试图压抑这头笨拙的怪兽,与它谈判。

十二岁时,我在母亲的衣橱里翻来倒去,那时我内心惊恐,觉得自己古怪而孤独。我甚至不知道异装癖这种概念的存在,也不知道有其他男人和我感受相同。这种感觉上升为一种观念,即男子气概是众多男人盲目扮演的角色,他们毫无理由或冲动去质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为我自己的电视节目《你是谁?》(Who Are You?)探究身份认同的本质时,我意识到一件事:身份认同是进行时,而不是静止状态。哲学家朱利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写道:“‘我’是一个动词,却伪装成名词。”

记忆里,我从未有一刻彻底无条件地拥抱男性身份。我是白人男性(该身份近年不太光彩),但为同伴的行为感到内疚和羞耻。年轻时,我就对男子气概心生疑惑。我总怀疑男子气概本质上就有毛病,需要被矫正。母亲把身为长子的我当成一个共鸣箱,向我发泄她对男人的所有怒火。等到十五岁时,我已满脑子反男思想。时至今日,我仍常发现自己会从旁观察、评论男人,好像我不是其中一员似的。不过,大多数男人都很善良讲理。但大多数暴力狂、强奸犯、罪犯、杀手、逃税者、腐败的政客、掠夺星球资源的人、性虐待者和晚宴上的讨厌鬼确实往往是,好吧……男人。

我确实找不到好榜样。在我四岁时,父亲离开了这个家,直到我十五岁前都与我再无实质联系。而十五岁时,我对男性主义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随之而来的还有男性性征,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它们依旧没有消失。我的大部分童年是和继父度过,他喜怒无常,举止暴力,让我非常害怕。所以在我心中,男人不可靠、粗野、高高在上,和我无关。我受过男性个体的折磨,也遭遇过男性性别本身带来的束缚。我是一个男性,学会了同情自己,也希望能同情众多男性。我带着好意写下这本书,希望男人能在这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取得成功。

我没有驱逐男人的意思。构思这本书时,我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尽管我有性别焦虑,我仍有相当传统男子气概的一面。心理治疗圈里有这样一句讽刺的话:“看到即拥有。”意思是,如果你注意到别人身上的什么行为,多半是因为你自己也有。我表现出许多与男性相关的特质。我酷爱竞争,领地意识强,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我时常问其他男人这个问题,他们屡屡否认自己会被对手激怒,或经历过其他类似的男性时刻,搞得我觉得自己因为承认想在琐事上超越他人,而变得像一头浑身充满男子气概的怪物。或许以我的情况看,身为异装癖艺术家,比起很多男人来,我不怎么需要满足社会对男子气概的要求,因此我愿意将它们挑出来,质疑它们,哪怕它们也是我的一部分。我觉得,我只会因此失去一些反社会的习惯。

成长过程中,我的潜意识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解决男子气概问题:将男性的角色转移给我的泰迪熊。或许这是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察觉到,如果任由自己成长为男人,和继父一起待在家里会有危险。若我公然展现男性主义,可能会挑战到家里这头牛头怪,激发他的暴怒。精妙绝伦的潜意识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将主宰自身的男性特质寄存在挚友泰迪熊艾伦·麻疹身上。与此同时,由于缺少体面的男人做榜样,或许我的潜意识认为最好应发明一个,要完美无瑕的。这个榜样,也许现在我还在努力达成。

那只泰迪熊是我第一次过圣诞节时收到的礼物,等我三岁患上麻疹时(这就是它姓氏的来源),我已经和它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它的名字来自邻居的儿子艾伦,我最好的朋友。讽刺的是,艾伦还是我继父的中名,也是我母亲惯常用来叫他的名字。于是在我脑海中常会浮现两个艾伦争夺最强男性称号的场面。艾伦·麻疹出现在我所有的童年游戏中,一开始是真身出现,它也因此破烂不堪;但随着我长大,艾伦成了想象中的角色,我在卧室里玩乐高或飞机模型时,它出现在我随意的自言自语中。我潜意识里幽默的想象力给艾伦分配了和蔼的独裁者这一形象,而我是它的保镖。你可能会觉得,在孩童的幻想中,这个角色奇怪又乏味,但考虑到艾伦背负的东西,这个角色或将至关重要。在很大程度上,艾伦·麻疹化身为我的男子气概。它代表我心中理想的男性形象,象征了我年轻时认为好男人所拥有的品质。艾伦还和被我称作男子气概总部的神秘组织有紧密联系。这个部门就像斯塔西[3],负责确保所有人服从男性领袖的脚本。艾伦是起义军领袖,我们的领土被德军占领(当时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过二十年),德军自然是我继父,于是我们在秘密的河谷盆地(我的卧室)大打游击战,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

这场精神层面的战争不断产生炮火,在我脑中回响。最近,我在杂志上看见一张捷豹全新车型的图片。那是一辆红色的F型跑车,引擎轰隆作响,侧翼突出。我从来没有自己的车,却急切地想买一辆,一辆红色的。我买得起它,还开始想象它顶棚放下,在东盎格鲁乡间兜圈后,回到我工作室后院冷却、作响的样子。我和妻子说了这件事,她顺了我的意,接着我茅塞顿开——尽管已成就不小,我却还在努力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像继父那样的男人。继父就开E型捷豹。在内心某处,我仍希望自己爬上母亲的房子,在继父面前挥舞这个闪亮的玫瑰色的大型金属阳具。

有些人宣称讨论男子气概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改变不了男女的行为模式,他们“生而如此”。其实,我很乐意承认基因对社会性别有一定影响,但影响不大。

很多女性主义者和性别平等倡导者不愿认可基因对性别差异确实有影响,即使只有一点点。他们笃信男性和女性的大脑完全相同,所有的社会性别都是后天形成的,被以男性主导的环境所控制(因此是邪恶的)。我忍不住赞同他们的观点,将社会性别视作流动的人工产物,显然是更健康的思维方式。

即使生理真的对性别差异有影响,性别平等的诉求也不会改变。只是说,我们要注意那些细微的固有偏见,防止谁将它们当成不公平行事的借口。同时,还要保证人人机会均等,哪怕某些群体总想要比其他人做更多事。我们要允许男性进入育儿和护理行业,正如允许女性以西方民主的名义上战场厮杀,如果她们乐意这么做的话。

一九七六年,社会心理学家罗伯特·布兰农(Robert Brannon)和黛博拉·戴维(Deborah David)罗列了传统的男子气概,或者说男性性别角色的四大要素。第一条是“娘娘腔免谈”。其他三条分别是“影响显著”(男人追寻成功和地位,渴望被仰视)、“吃苦耐劳”(男人坚毅、自信而独立的气场,尤其在危机面前)和“去死吧”(说明男人行事粗暴、大胆、有侵略性是被允许的)。

女人当然也会展现这些特质,但这些女人通常会被看作非传统的另类女性。上述要素构成了男子气概的规则,被严格遵守:男人们都感觉自己的男子气概被严格监督,监工主要是其他男士,他们自己也在监督着别人。男人们都清楚,自己必须以特定方式行事,穿戴特定衣物,同时认为自己有特定权利,甚至以特定模式思考。但世界在变化,男子气概也需改变。

本书中,我将关注四个我认为需要审视的男子气概领域:权力(男人统治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情况)、表现(男人的穿着和行为模式)、暴力(男人付诸犯罪和暴力的情况)和情感(男人的感受)。这不是一本关于性别歧视的书,但我写的是男子气概,写作过程中,我发现很难不去谈及男人们性别歧视的无数种方式(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我希望这本书能为我们扩展男子气概的定义指明方向。

男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位官员,那是潜意识里的一个声音,通过对讲机发送指令。这位官员统领男子气概部的个人分部。该部门希望维持男子气概的标准。男人的这位官员从父母、老师、朋友、电影、书籍等地方接受指令,理解男子气概是什么模样。他从上述来源中吸收理念和形象,将它们融为一个标准男人的模型。然后官员坐在那里,持续检查他的男人是否符合这一理想形象。如果不符合,他就会自轻自恨,在别人身上发泄情绪。男人可能意识不到这位官员的存在,觉得自己才是这位官员,或者认为自己的行动不会受限制。但男人其实一直处在男子气概部的控制之下,除非他们意识到它的存在,并试着去理解它。我希望男人能手捧这本书走进自己官员的办公室。我希望他们大胆发问,着眼未来,因为我们必须与男子气概重新交涉。

注释:

[1]酷儿(Queer):原是西方主流媒体对同性恋的贬称,后成为一种性与性别的理论名。本书凡出现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生理性别(sex)和社会性别(gender):人类学家盖尔·卢宾(Gayle Rubin)最初提出了与“生理性别”相对的“社会性别”的概念。简单来说,生理性别指的是两性在生理结构方面的差异。社会性别指的则是两性在社会文化构建下形成的角色、行为、思想和感情特征方面的差异。

[3]斯塔西(Stasi):前民主德国国家安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