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秋阳把县中教学楼染成蜜糖色，吴锋夹着油印诗集路过公告栏，浆糊未干的海报上写着“新芽文学社“纳新启事，毛笔字的撇捺间落着几片梧桐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天蓝色发绳，想起陈墨说过“县城高中的文学社很厉害“，喉结便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像咽下一颗没剥开的糖。
招新现场挤着穿校服的学生，油印纸的油墨味混着粉笔灰。他把誊抄在方格稿纸上的《河埠头》递给审稿的学姐，手指蹭到纸页边缘的毛边——那是他模仿夏老师教案本的格式写的，每段开头都空两格，标点符号严格嵌在方格中央。学姐推了推黑框眼镜，突然抬头：“这'蝉蜕的光'意象，和上周校报那篇《熔金暑昼》有点像？“
他猛地抬头，看见学姐身后站着个穿碎花衬衫的女孩。她正低头看诗稿，桃花色的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发间别着枚樱桃红的发卡，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发梢，把碎发染成透明的金。“苏棠，你看这段。“学姐把他的稿子递过去，女孩抬眼的瞬间，吴锋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她左眼尾有颗浅褐色的痣，像滴不小心点上的胭脂，笑起来时随着眼睑颤动，像朵欲开的桃花。
“写得很细腻。“她的指尖划过“月光在河面上碎成麦芽糖“那句，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的指甲油。“不过这个'麦芽糖'可以再打磨，“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辰，“比如...'碎成你送我的那颗糖'？“周围的喧闹突然消失了，吴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她说话时尾音里的轻笑，像春风拂过竹林的声响。
文学社每周三的改稿会成了他最期盼的时刻。苏棠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把她的侧影镀上金边，翻书时指尖会在纸页上留下短暂的压痕。有次改他的《秋蝉》，她用红笔在“翅膀驮着整个夏天的重量“下面画了波浪线，旁边批注：“试试'翅膀驮着蝉蜕时的疼痛'？疼痛比重量更具体。“他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埋在柳树下的蓝花小褂，布料纤维里是不是也驮着类似的重量？
校外文学活动在城郊破庙举行。十几个学生围坐在残碑旁，煤油灯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苏棠读她的新作《古碑》，声音混着夜风里的虫鸣：“苔藓爬过的地方，全是未被破译的诗行...“她念到“诗行“时，目光扫过吴锋，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像碑刻上风化的纹路。吴锋攥紧手里的诗稿，纸页边缘被捏得发潮，上面刚改好的句子“月光把你的痣照成新的标点“，墨迹还没干透。
改稿会后他送苏棠回家，路过巷口的糖水铺，她非要请他喝绿豆沙。搪瓷碗沿沾着糖渍，她用调羹搅着碗里的冰块，樱桃发卡晃出细碎的光。“你好像总在看我眼睛。“她突然说，调羹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响。吴锋的脸“腾“地烧起来，想说“我在看你的痣“，却只发出模糊的音节。苏棠笑起来，桃花痣在路灯下微微颤动：“我知道，你是在看那里有没有藏着诗，对不对？“
深秋的文学交流会在师范礼堂举行。苏棠穿了件酒红色的连衣裙，站在台上读诗时，樱桃发卡与裙子颜色相映，像朵开在深秋的花。吴锋坐在台下第三排，能清楚看见她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和念到“预兆“时，嘴角不易察觉的抿动。散场时他挤到后台，看见她正在卸发卡，碎发散落下来遮住桃花痣。“你的诗里总出现'光'和'蜕壳'，“她把发卡放进丝绒盒子，“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他想起夏老师的银戒、陈墨的笑涡，还有自己藏在日记本里的发绳与浮萍。“可能...是想记住一些正在消失的东西。“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苏棠扣上盒子，抬头看他，眼睛在后台灯光下像盛着两汪深潭：“消失的东西才会变成光，你不知道吗？就像蝉蜕，留在原地，却照亮了飞出去的路。“
这个秋天结束时，吴锋在日记本里夹了片苏棠送的枫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改稿会上她随口念的句子：“桃花痣是春天漏在秋天的标点。“他不知道苏棠是否真的看懂了他诗里藏着的秘密，也不知道那些关于光与疼痛的意象，是否真的被她破译成了铅字里的密码。但他记住了那些在煤油灯下改稿的夜晚，她指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和笑时颤动的桃花痣——它们像八十年代末文学期刊上的铅字，清晰、温热，成为他高中记忆里最鲜活的注脚，让那些关于诗词、友谊与隐秘心动的时光，都镀上了一层属于文学的、永不褪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