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深处》
摇起车窗,发出吱呀吱呀地响声,宣告着这辆小轿车已经迈入老年。我左手搭着窗沿,将烟灰掸去,又把烟叼在了嘴里,右手握住稳重熟悉的老旧兽皮方向盘,无所事事。看了眼车上的后视镜,小麦躺在后座,一脸享受地睡着了。没有人可以陪我聊天,也只能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着心里胡思乱想的旋律,偶然发现还怪好听的。
这是通向森林深处的小道,刚好一车宽,两侧高耸入云的云杉将小路隐藏在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在迷雾重重的深林里有一条通幽的小路。大学毕业后,我打算和小麦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放下繁杂人世的烦恼,散散心、旅游一场。于是小麦从家里借来这辆老式轿车,我找了个大而空寂的森林,一天前便沿着这条小路开了进来。
我猛踩刹车。“吱——”彻底地刹住了。车子在刹住的一霎那前后摇晃。
“怎么了嘛?”小麦微微起身,用手揉揉双眼。
“该下车了。”我回答道。
一棵高大的云杉横倒在路中间,将路这头与路那头隔成两个时空。褐黄的树干像一堵墙似的,甚至在感觉上把两侧的声音都切断了。
我提着一袋矿泉水,小麦提着一袋自热米饭,我们从车上下来后打算绕过这棵云杉,接着沿这条小路走向深处。
“到森林中心了吗?”小麦嘟着嘴,一定是对这棵云杉不满,走了好大一圈才绕到这边来,间接证明了这棵云杉的高大,已经望不见我们的轿车了。
“这里信号太弱。不过之前在车上有信号时看已经不远了,到这里应该快到中心了,两三公里这样子。看见一片湖泊便到了。”我走在前面,朝后面懒于步行的小麦挥了挥手,示意她跟上前。
天空在这里消失了。森林将一切都覆盖,高大云杉的树冠代替了天空,细腻的光线与油绿色渐渐填满了这个世界。两侧云杉粗大的树干缓慢不停地向后退去,交错着能看见远处深林的黑寂。几片深绿的树叶从头顶上自由下落,空气阻力托着它缓缓飘下来。森林里没有风,想必是夏天高空的强风将树顶的叶子吹落,此时不断下坠。我想起了千纸鹤,对,是那一盒千纸鹤,明明如灯火般驱走了近乎所有的虚无,却在顷刻间又被空反击,彻底泯灭。而这些不该存在的记忆也早已被我抛弃,不对,是封禁。此刻眼前之景,暗淡虚无之感又将封禁条揭起,我赶紧将其压下去。
“怎么了?”走了大约一公里,小麦渐渐离我近些,森林的静谧让我们的呼吸声清晰可辨。此时见我满头是汗,小麦问道。
“没事。”沉默几许,我又小声补充道,“或许,这次森林之旅能让我们轻松点吧,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不知道小麦有没有听见,我又叹了几口气。
忽地在某一瞬间,森林里似乎刮起了强烈的风,诡异的四下无声,片叶未动,小麦已经紧紧跟在我身后了。
“怎么还没到啊?”小麦温润中微颤的手伸了过来,挽住我的小臂,带起了一片无名的轻风。
“怎么?森林里又没鬼,你怕什么?”正说着,似乎整个身体陷入了时空的泥潭,本是片风未起的地方,竟倾刻间出现了奇怪又强盛的风场,把衣袖吹出钢管微鸣的声音。
“喂,看前面,那片湖!”小麦用微红的指尖轻点着前方,透过近似实体的风场,我看到了那片湖,更令人惊奇的,还有一间小屋!
“您好,……,您好,……,您好。有人吗?”我敲了三下,见没人回应便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没有想象中破败得一塌糊涂,倒是有人居住,一串烤肉静悄悄地挂在门廊上,散发着森林里独特的烟火气。
屋子里没有人,我便迅速拉着小麦出来了,毕竟是有人居住,这样不打招呼便在主人房子里坐下来并不是客人该做的。不远处有座长凳,多半是平日里主人欣赏湖景用的,刚好能坐下两人,若是一个人也可以平躺。
小麦扶着边缘轻巧地坐下来,我坐到她旁边,静静地看着湖泊,等待主人的回归。我偏过头去看小麦,她侧着身坐过去了。我一阵无奈,情侣之间连相近而坐都这么敏感害羞,虽说有疏离感,但也不失一种可爱。
小麦先开口:“我们要一直等到小屋主人回来吗?”
“即使不等,我们也应该坐会儿吧。走了挺远的了。”
还未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也许森林的中心有一片乌托邦,隐于世外,在那里时间得到无限的延展,拉伸成了神性,于是化为针线的时间便能缝合伤口,这是对我来说的。再对于一对情侣,一次逃离尘俗的经历也许是彼此相互之间的秘密,一个再也没有人知道,再也没有人会提起的,只有我们,这是我们共同经历的梦。
“你在想什么?”小麦清脆的声音穿过她细软的发丝从背后传来。
“我们已经在森林深处了。”
“走吧,我们绕湖边走一走。”说着,小麦已经起身了。
“刚刚还说累呢,调皮的小麦芽。”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滑嫩的鼻子,她也不躲,只是把红润的脸甩了过去。
纷繁的碎叶讲述着今年的盛衰光景,以及曾身处高处的辉煌岁月。因为湖泊开阔,光线好,岸边倒是有颇多杂草丛。我想我多少有点担心小麦了,说好在湖边漫步,她说去解手,过去十来分钟也没有回来,若是去找吧,担心与她走散了,若是不去找吧,又担心她自己找不过来。于是乎,我便没了脚步。
湖面又是一阵强风吹拂,碎叶无数,拖下了一幕幕金黄的叶帘,我又想起了千纸鹤。还是让它毫无征兆地袭击我的大脑吧。
“风,我给你叠的千纸鹤。”是那个身影。
“你是不是无聊,搞这些东西。若是没事怎么不去写论文?”
“我觉得除了我,你再也不会交到女朋友了。”
虽然现在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对学姐说她的论断错得一塌糊涂,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的话再也不会因着风传到她温润的耳旁了。
也许因为太久没有回忆,太久没有心碎,仅仅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又让我泣不成声。如同灵魂与肉体的剥离,竟遗忘自己身处森林深处的事实。
最害怕的不是离别,是再也不见。
无数次为了我的无动于衷而后悔,我甚至不了解,不了解她的世界,因此错失挽救她的机会。她以纵身一跃与这个对她残忍的世界告别。
事后,无意中,我拆开了她折给我的千纸鹤,那里面全是她的呼救。
“风,谢谢你。”“风,能帮帮我吗?”“风,我想死了。”“风,你会看见吗?”……
一句句幼稚透顶却血泪浸润的话语,也许她并没有希冀这样愚蠢的我会闲来无事拆开她的千纸鹤,也正是因为如此,她选择以这样隐瞒我的方式离开世间。若是我把她的礼物放在心上,再仔细地看上几眼,说不定……
又是一阵强风吹拂,纷繁的碎叶在空气中搅动着。
只是不见那个呼唤着风的女孩。
千纸鹤随着风飘落,永远沉寂在湖泊里。
……
我静静地躺在云杉树林,等着小麦的归来,我会清楚地回答她的伤痛,不再让世界的匕首再给我们留下什么不可愈合的伤疤。
我想世界也许就在这里打转,搅弄了所有人的时间,造就了虚无的中心,拉动着人们的琐碎,逐渐被吞噬于未知的奇幻。旋转的时间在云杉树林无尽地给它们刻上一道道年轮,却忽视了我这样渺小的存在,它所循过的轨迹神秘地与这黏稠的空间同化成了实体的重量。我已分不清那是落叶还是千纸鹤,在生命的疤痕上新添痛楚。慢慢将残阳下的落寞身影埋在了深远的过去。
……
“风。”我听到这声呼唤,一瞬间出现了恍惚,也许我在想着一个不可能的梦幻。
小麦含着眼泪找到我,喊了我一声之后便一声不吭地走在我后面,好不容易从那样的状态中逃脱出来,我也同样一时没有说话。
我们同样,在森林深处,久久无法回来。
我回过头看着她,她盯着脚下的碎叶阵阵出神,我凑近,把她吓了一跳。我明白她在想着什么,所以我把她抱住了。透过小麦浓密暗香的秀发,我又一次看见了那难以遮掩的遗落在小麦耳根后的伤痕,深重地疼痛在过去。
为什么他们要欺负小麦我已经忘记了,也许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编造的理由,不过是恃强凌弱者向大众展现自己存在的方式,以这种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丑恶的方式来愉悦自我,造成“我无所不能”的错觉。
我自觉是了解暴力的,因为我亲眼见证一个向往远方呼唤风的女孩被家庭的暴力推向深渊。
就这样,在森林深处,小麦在人生中第二次依偎在我怀抱里痛哭。
她说着和第一次同样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断地重复着。
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也勉强扯开僵硬的嘴角,对着森林深处笑了笑,
此时又想起了那个女孩也同样说起过类似的话语。
“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记得跟学姐说,姐来帮你,若是姐不在身边,什么困难忍一忍都过去了。”
于是,她绵绵的话语连同微弱的呼吸声跟随着世间的风传到我的耳边,我静静地听,不再管那些不断抓挠我的琐碎。
......
“幸亏是在湖边要是再深入森林,对于不熟悉环境的你们就不知有多么危险了,以后若是想进林子,一定要提前叫上我,我可以带着你们。”年过当的老人据说已经在森林里住了将近十几年了,老伴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就埋在小屋后头
老人邀请我们在小屋中空房间过夜,再三拒绝后,我和小麦搭起了母夜的帐篷。老人去了森林里,说是打点野味儿招待我们,这么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人。
“风,我们要是也有这样一座湖边小就好了。”小麦坐在长凳上望着水平如镜的湖面。放下手中的钉子,我望向那片倒映天地的湖面说:“再养一群白鸥或是鹈鹕,我呢就在屋前面弄一张躺椅,盯着它们是怎么捉弄你的。”
“你说的啊,一定要实现哦。”小麦轻轻地摆着双腿,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看着她的背影,也久久出神。
接下来几天很是宁静,跟着老人学着钓鱼,去森林见着了满地乱窜的野兔,远远地听见几声雄浑的野兽的叫声。日子过得也的确非常无妨。夜里睡在星空下,怔怔出神。
......
从老旧的皮制后座上醒来,原来已经接近傍晚,由于开了一天的车,小麦接替我在驾驶座上静静地握着那兽皮方向盘。
“很久了吗?”我问她。
“是啊,已经很久了。”她像是在说梦话。
“那就停下来吧,晚上开车不方便,又是在森林里。”
车子很快熄了火,我们也不急着下车,就在车内静静地坐着。
“快到森林中心了吗?”小麦突然问道。
“是吧。应该快到了。”
小麦下了车,轻巧地攀到后座来,靠上了我的肩膀。
“想睡觉吗?”“嗯,有点累了。”“那就睡吧。”“好。”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水汽,将车窗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
我穿过寂静的走廊,小麦静悄悄地跟在我身后。
我在前面站住了,回头望着额头上有一道血痕的姑娘,她低着头,看着自己仍在微颤的右臂,拿左手握住,似乎在遮掩疼痛。
“他们为什么打你?”“谢谢。”“疼吗?”她微微点点头,仍是不敢直视我。
“我去给你拿药。”
说着,我打开了门。
“哐当”,原来是她敲门。“怎么,周末没有事吗?”
“风,我给你叠的千纸鹤。”我接过来,轻轻摇一摇,没有什么声音,原来是盒子装得满满当当的。
“你是不是太无聊,搞这些个东西,也不知道先把论文写了。”
她用鄙夷的眼神望着我。“我觉得你以后除了我,再也找不到女朋友了。”
“我走了啊,有时间把千纸鹤摆出来,一定很好看。”
她竟是小跑着离开,我记得她转身时,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好似在发光。
低头望了眼手中那满满一盒千纸鹤,心想我一个大男人拿千纸鹤当摆件多不像话,但是一想到是学姐亲自叠的,又觉得不好浪费她的心意,想着现在收藏起来,等以后过某些纪念日时拿出来,一定会让她感动。
我真傻。
突然来这么一句,让湖边逗弄着鹈鹕的小麦有些发愣。
“原来你才知道啊!”小麦轻笑着。
贝加尔湖吹来一阵强风,在我耳边低低细语,说着听不清的词句。
我坐在湖边我们的小屋旁的那个躺椅上,看着水平如镜的湖面。
转过头,学姐孤自站立在湖边,任由湖风吹乱她精致的头发。
学姐带着她特有的微笑却隔着时间让我觉得陌生,她看着我,看着小麦
一时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回头看了看小麦仍旧在逗弄着弱鹕,没有注意到这边。
我看着她,那个我曾经日日夜夜想看见身影,她向我招招手,我向她点点头。
距离被拉得好远,我无畏惧思念的高速飞行,我会在远方的心里倾听。
我无奈地停住了脚步,因为面前的咫尺天涯。学姐看着我悲伤的表情露出似是安慰般的微笑,眼神安宁地装下了整座世界即使我们的世界很小很小
她开了口像是呼唤着我,呼吹着风,风声绵绵地停靠在耳边,温柔地低声的语,说着听不清的词句。
我伸出手,像是触碰到了那个小到连我们也留不下的世界,它也在哭泣,轻微地颤抖,很久,已经很久。
面前瞬息变幻,我穿过嬉闹的鹈鹕群,走过了没有尽头的林间小路,穿越到从窗口不断洒下的千纸鹤里头,一片片雪白飘落,落在了脚下水平如镜的湖面,果然……
我仍在森林深处。
......
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从老旧的皮制座椅上醒来,虽说森林里看不见日出,但隐约的晨鸟的叫声仍是象征着一天的开始。今天是回程的最后一天,我负责开车。
小麦躺在后座,一脸享受地睡着了,想必是昨晚没睡好,大早上便在补觉,这台年迈小轿车的颠簸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睡意。
我想啊,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咋样的?越想越迷糊,难以描绘。
透过后视镜,看着流着一行口水的小麦,我突然想到了,原来我们都是在用梦境渲染现实,用梦幻的白日驱赶现实的昏暗,努力将小小的梦境与现实重叠,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兜里还有一包烟,我悻悻然把它扔到窗外,随后那一点不情愿也消失不见,因为明天的梦里还是那个永远做不到最好的自己啊。有些东西就让它留在森林深处吧。
再次敲击破旧的兽皮方向盘,是莫名而来的律动,轿车的嗡鸣伴随着也许是风传达的旋律,已然驶出了森林。
我并没有喊醒熟睡的小麦,就让她静静地做一个关于明天的好梦吧。
好想知道啊,最终是她在戏耍鹈鹕,还是鹈鹕在捉弄她呢?
没了树木的遮挡,风声再次从敞开的车窗外传来,却绵绵地停靠在耳边,温柔地低声细语,说着听不清的词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