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固了。
仓库里飞扬的灰尘,在从卷帘门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悬浮、定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里浓重的机油味、金属粉尘味,连同陈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摁住,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那个身影站在光影分界线上。逆光勾勒出他挺拔、硬朗的轮廓,黑色皮夹克泛着冷硬的光泽,厚重的机车靴踏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纹丝不动。全覆式的哑光黑头盔像一颗异化的头颅,深色的镜片如同两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毫无感情地锁定着仓库深处僵立的陈光。
头盔下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骨髓的审视。陈光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所有狼狈、震惊、愤怒、屈辱,以及那个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谜团——“江屿”——都在那镜片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陈光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扑上去掀开那个该死的头盔!但身体却像被灌满了冰冷的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捏着那张油腻送货单的手指,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那身影没有动。没有回答。头盔只是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深色的镜片似乎扫了一眼陈光手里那张被汗水浸透的打印纸,又落回陈光那张因极度情绪而扭曲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然后,在陈光几乎要被这死寂的压迫感逼疯的瞬间,那身影动了。
不是走向他。
不是开口说话。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仪式感,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包裹在黑色的机车手套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它抬至与肩同高的位置,然后,在陈光惊愕、茫然、如同被毒蛇盯住的猎物般的注视下,那只手稳稳地、毫不犹豫地,扣住了头盔下颌的锁扣!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咬合的脆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陈光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要摘下来了!那个幽灵!那个“沙发客”!那个“江屿”!他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所有的答案!所有的谜底!就在下一秒!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扣住锁扣的手,等待着那头盔被掀开,等待着那张藏在阴影后的脸暴露在光线之下!
那只手,用力了。
不是向上掀开。
而是……猛地向下一拉!将原本就紧扣的头盔锁扣,拉得更紧!更死!
“咔!”
第二声更响亮的咬合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彻底封死的决绝!
陈光脑子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不是揭开!
是封死!
那只手松开锁扣,随意地垂落回身侧。头盔依旧冰冷地覆盖着,深色的镜片隔绝一切。那身影微微侧身,不再看陈光,仿佛他只是一件完成了确认程序的物品,失去了继续观察的价值。他迈开脚步,厚重的机车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嗒、嗒”声,不疾不徐地走向仓库门口停着的那辆线条冷硬、引擎犹带余温的黑色重型机车。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光的心尖上。不是离开的解脱,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嘲弄和否定!
“站住!”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咆哮,终于冲破了陈光被冻结的喉咙!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即将跨上机车的背影,“江屿!是不是你?!回答我!你他妈到底是谁?!为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愤怒和不解,撞在冰冷的钢铁货架上,只激起一片空洞的回音。
那身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长腿一跨,动作利落地坐上了机车。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如同猛兽苏醒的咆哮,瞬间盖过了陈光无力的嘶吼。他没有回头,没有回应。黑色的头盔微微转动,深色的镜片似乎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仓库深处那个如同被遗弃在风暴中心、孤立无援的身影。
然后,油门猛地一拧!
“嗡——!!!”
狂暴的引擎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炸开!黑色的机车如同离弦的怒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蹿了出去!只留下一道刺鼻的尾气和轮胎摩擦地面留下的、深深的黑色痕迹,在仓库门口迅速弥散、消失。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引擎的余音还在陈光的耳膜里疯狂震荡、嗡鸣。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油腻的送货单和皱巴巴的打印纸。巨大的失落、被彻底无视的屈辱、以及那比之前强烈百倍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幽灵,那个“江屿”,用最冷酷的方式,给了他答案——他连被“施舍者”正视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场无声戏剧里,一个被设定好结局、却连对手面目都无法看清的……背景板。
“喂!小子!发什么呆?!”老头不耐烦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破了死寂,“门还要不要了?!赶紧签字!找车拉走!老子没空陪你在这傻站着!”
陈光猛地一颤,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向角落里那扇崭新的、暗红色的防盗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崭新得刺眼,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
他赢了这扇门。
却输掉了所有关于“为什么”的答案,输掉了作为一个“人”被平等对待的……尊严。
……
“老城根”3栋1单元的楼道,因为那扇崭新、厚重的暗红色防盗门的出现,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几个被刘姐大嗓门惊动的邻居围在三楼,看着陈光和两个临时叫来的搬运工,吃力地将那扇沉甸甸的新门抬上来,替换掉那扇凄惨挂在门框上的破铜烂铁。
新门严丝合缝地嵌入旧门框,锁具咬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宣告着一切“恢复如初”。油漆的味道在狭窄的楼道里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灰尘和铁锈气。
刘姐叉着腰站在旁边,胖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惊愕、贪婪(试图检查新门质量并询问来源),到被陈光那如同暴风雨过境后死寂般的眼神和沉默挡回后的悻悻然,最后只剩下一丝被无形力量震慑后的忌惮和不满。她几次想开口,对上陈光那双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血红眼睛,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着胖身子下楼了。
赵大妈扶着张婆婆,看着那扇新门,又看看陈光苍白沉默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对张婆婆说:“好了好了,门换上了,这下安心了……小陈这孩子……唉……”张婆婆浑浊的眼睛看着陈光,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也只是化作一声虚弱的叹息。
邻居们窃窃私语着,好奇、探究、夹杂着一丝敬畏的目光在陈光和新门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也渐渐散去。楼道里只剩下安装门锁的细微敲击声和陈光自己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他付了搬运费,送走工人。崭新的防盗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而陌生的脸。他没有钥匙。这扇门,连同它背后那个冰冷仓库里的遭遇,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五楼自己的小屋。推开那扇薄薄的铁门,房间里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将他吞没。他没有开灯,反手关上门,背脊重重地靠在门板上,身体沿着冰冷的铁皮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仓库里那狂暴的引擎轰鸣声,头盔镜片后冰冷的审视目光,还有最后那绝尘而去的黑色剪影……所有的画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的羞辱感,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疯狂闪回、冲撞!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狠狠剜过!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又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
像对待一条路边垂死的野狗,丢下一块带肉的骨头,却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吝啬给予!甚至连“江屿”这个名字,都像是一个施舍者随手抛下的、毫无意义的代号!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如同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腾、灼烧!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指骨撞击地面的闷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的灼痛!他张开嘴,想嘶吼,想质问这该死的一切!但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棉絮,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黑暗中,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裤兜里一个硬物。
是那个装着“沙发暖和”纸条和几张零钱的铁皮饼干盒。还有……他下意识地摸向另一个口袋,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皮革和机油混合气味的物体。
头盔锁扣。
那只黑色机车手套用力扣紧锁扣时,一个小小的、金属质地的备用锁芯,不知是老化还是被巨大的力量崩飞,落在了他脚边的油污里。在极度的混乱和愤怒中,他竟鬼使神差地把它捡了起来,塞进了口袋。
此刻,这个冰冷、沾着油污的小小金属件,躺在他的掌心。它像一颗毒牙,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猛地攥紧拳头!锋利的金属边缘瞬间刺破掌心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温热的黏腻感!鲜血的腥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这痛感奇异地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经。
不能这样!
他不能就这样被那个幽灵击垮!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外面城市的灯火毫无遮拦地涌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需要光!需要声音!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黑色头盔阴影!
他的目光,在混乱中,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地盯住了床头柜上那个老旧的、屏幕裂了几道细纹的智能手机。
声音……
那个手机里……有声音……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映着他苍白扭曲的脸。他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点开了那个绿色的音乐APP图标。空荡荡的列表里,只有寥寥几首系统自带的试听曲。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曲名,最终,停在了一首极其简单的、只用单音旋律演奏的《小星星》上。那是他上次在黑暗里听过的。
他点开了它。
轻柔、干净、带着童稚般纯净的钢琴旋律,如同清泉般,瞬间从手机小小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在这间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冰冷黑暗的小屋里回荡开来。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简单的音符,流畅地跳跃着,编织成最熟悉不过的旋律。这声音,和他指尖按出的笨拙单音截然不同,它是完整的、优美的、来自另一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
陈光握着手机,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城市的灯火在他身后流淌成模糊的光河。那纯净的琴音像一只温柔的手,一点点抚平他心头翻腾的暴戾和绝望。紧绷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他闭上眼,任由那清澈的音符包裹着自己。
一曲终了。自动播放跳到了下一首,是舒曼的《梦幻曲》。旋律更加舒缓、悠扬,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梦幻般的色彩。
陈光依旧闭着眼,静静地听着。仓库的冰冷、引擎的咆哮、头盔的凝视……那些尖锐的画面,在这流淌的琴音中,渐渐模糊、褪色。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地蔓延开来。
他缓缓地睁开眼。目光不再是愤怒和茫然,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手掌。掌心被那个小小的头盔锁扣硌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渗出的血丝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右手……那只在黑暗中按过琴键、在仓库里捏碎过送货单的右手……
他慢慢地将右手抬起,举到眼前。灯光下,那粗糙的手指,指节粗大,皮肤上带着风霜和劳作的痕迹。他看着它,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然后,在《梦幻曲》温柔流淌的旋律中,在窗外城市灯火无声的映照下,陈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粗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那里,正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沉默的琴键。
他屏住了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所有的愤怒、屈辱、谜团、冰冷仓库、黑色机车……都被暂时隔绝在这小小的动作之外。
只有音乐在流淌。
只有指尖在凝聚着全部的力量和意志。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笨拙的、生涩的、却无比清晰的渴望和一种无声的、石破天惊的宣告,向着那片虚无的、冰冷的空气——
轻轻地,按了下去。
没有声音。
没有琴键。
只有指尖按在冰冷空气中的、微不可查的触感。
但在陈光自己的世界里,在那流淌的《梦幻曲》的背景音中,他仿佛清晰地听到了——
“叮——”
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孤立的、却无比坚定的音符,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第一颗石子,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漾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