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颠簸归乡

祠堂石阶的冰冷透过单薄的灰布衣直刺骨髓。林煜趴在冰冷的石板上,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皮鞭的爆响和老仆凄厉的惨叫,以及那扇沉重木门关闭时发出的、仿佛将他灵魂也一同锁死的轰然巨响。

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无情地抽打在他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上。背上被家丁推搡的疼痛,膝盖磕地的瘀伤,手腕上被婆子铁钳般攥出的青紫,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茫然,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冰冷的石阶终于冻醒了他仅存的求生本能。他挣扎着,用冻得发僵的手臂撑起身体。眼前是陌生的庭院高墙,和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侧门甬道。他被彻底驱逐了,像一件无用的垃圾,被扫出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国公府邸。

一个穿着短打、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车夫不知何时被管家指派过来,牵着一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马,拖着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骡车停在侧门外。车辕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粗布包袱——那是府里“施舍”给他的全部家当。

“上…上车吧,”车夫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仿佛靠近林煜都会沾染上不祥,“送你去…清河镇。”

清河镇?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据说是他这具身体“原主”的故乡。林煜没有任何选择,他几乎是爬上了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车。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牲口粪便和霉烂稻草混合的刺鼻气味。车夫扬鞭,老马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载着林煜,颠簸着驶离了这座吞噬了他过去十七年、又将他无情吐出的巨大牢笼。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剧烈的颠簸让林煜本就虚弱的身体如同散了架。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车板上,透过破旧车帘的缝隙,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景色。高耸的城墙、繁华的街市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萧瑟的荒野、枯黄的草甸和零星的、同样破败的村落。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车一路向南,越走越荒凉。道路愈发崎岖泥泞,人烟也愈发稀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死寂和不安的气息。

黄昏时分,马车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坳。夕阳的余晖给枯黄的山坡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就在这时,前方路边的枯草丛中,突然呼啦啦蹿出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他们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还有锄头,眼神浑浊却闪烁着饿狼般的凶光,瞬间就将这辆破旧的骡车团团围住!

“停车!给老子停下!”

“把吃的和钱都交出来!”

“车上的人滚下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挥舞着柴刀,嘶哑地咆哮着。饥饿和绝望扭曲了他们的面容,形成一股令人胆寒的暴戾之气。

“啊!流…流民!”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的鞭子都掉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在流民扑上来抓住车辕的瞬间,竟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地从车辕另一侧跳了下去,连滚带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暮色笼罩的荒原里。

“妈的!跑了!”流民咒骂着,但更多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车厢里唯一的活物——林煜身上。

“里面还有人!”

“拖出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

几个流民粗暴地掀开车帘,几双肮脏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伸进来抓向林煜!

林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极度的恐惧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被压抑的狠劲。他拼命向后缩,混乱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碰撞——现代的记忆碎片闪现!他猛地摸向身上那件唯一没有被扒走的、属于“现代林煜”的遗物——一条牛仔裤的口袋!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熟悉的金属方块!

打火机!

几乎是本能驱使,在几只脏手即将抓住他衣襟的刹那,林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打火机从口袋里掏出,狠狠擦动滚轮!

“咔嚓!”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混乱中异常刺耳!

一簇幽蓝的火苗瞬间跳跃而出!

但这还不够!林煜的目光扫过车厢角落——那里有车夫遗落的一小团沾着油污的破烂麻布!他几乎是扑过去,将火苗凑近了那团油布!

“轰!”干燥的油布遇火即燃,瞬间腾起一团刺眼的火焰!

“火!他有火!”围在车边的流民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林煜状若疯狂,他举着燃烧的油布,像举着一支火炬,狠狠掷向车辕和瘦马连接处那油腻腻的缰绳和车套!同时,他猛地将手中还在燃烧的打火机,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车板上一处不知何时渗漏出的、散发着油脂气味的小小油洼!

“嘭!”

打火机砸在油洼上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虽然威力有限,但腾起的一小团剧烈火光和骤然放大的爆炸声,在死寂的黄昏荒野中,如同惊雷炸响!

“是火器!官府的火器!”

“快跑!他们有霹雳弹!”

流民们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那骤然爆开的火光和巨响,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传说中官府的恐怖火器!对官府的刻骨恐惧瞬间压倒了饥饿带来的疯狂。为首的大汉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掉头就跑!其他人也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惊恐万状地四散奔逃,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件破棍烂锄遗落在泥地上。

火焰在车辕处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林煜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苍白如纸的脸。他瘫坐在冰冷的车厢里,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灰布衣,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刚才那一下,完全是绝望中的搏命,赌的就是这群流民的无知和恐惧。他赢了,但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挣扎着爬下车,用脚踢起泥土,扑灭了车辕上那团不大的火焰。瘦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环顾四周,暮色四合,荒野一片死寂。车夫跑了,他必须自己走。

林煜解开那匹受惊的老马,将那个瘪瘪的粗布包袱背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继续向南前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腹中饥火中烧,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只有一弯惨淡的下弦月勉强提供着一点微光。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道路旁,一块半人高的残破石碑,在凄清的月光下显出了模糊的轮廓。

他踉跄着走近,拂去石碑上厚厚的尘土和干枯的苔藓。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出上面斑驳的、刀劈斧凿般的三个大字:

清河镇。

终于到了……这具身体所谓的“故乡”。

林煜心头没有任何归属感,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荒凉。他靠着冰冷的界碑喘息,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

界碑旁边,是一片烂泥塘般的洼地,显然是下雨时道路积水形成的。就在那浑浊的泥水边缘,倒扣着一块残缺的木板,半截埋在泥里,露出的部分似乎曾刷过白漆,写着什么标语。泥水浸泡,风吹雨打,让字迹模糊不清,但林煜还是艰难地辨认出了几个残留的红漆大字:

“斗……地主……”

斗地主?林煜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讽刺的弧度。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刀子,狠狠戳进他混乱的记忆里,将现代的碎片与眼前这泥泞、破败、充满敌意的古代乡土粗暴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绝伦又令人窒息的画面。

他,一个被剥去了一切、刚从流民手中捡回一条命的“假货”,站在这所谓的“故乡”边界,脚下是泥泞,眼前是残破的标语,背后是无尽的黑暗。归乡?这分明是坠入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泥潭。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腥味和草木腐败气息的冰冷空气,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个泥脚印,踏上了清河镇的土地。泥点溅起,落在了那块倒伏的“斗地主”残板上,污浊了那仅存的、刺眼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