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再次出现时,阿默正在给母亲熬药。药罐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逼仄的阁楼里,呛得人直皱眉。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了大半,昏昏沉沉地落在地板上,像一块发潮的抹布。
“笃笃笃。”三下轻叩,节奏跟上次一模一样。
阿默手一抖,药勺差点掉进罐子里。他示意母亲躺好,捏着墙角那根磨尖了的铁条——这是他这几天特意准备的,壮胆用的——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
“是我。”门外传来老周压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阿默兄弟,开门。”
阿默透过门缝看出去,老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头上戴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后没人,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弄堂口的破灯笼,发出“哗啦”的响。
“你怎么来了?”阿默拉开门,声音压得极低,眼睛还在往巷口瞟。
老周闪身进来,反手把门闩扣上,这才摘了帽子,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左胳膊不自然地垂着,袖口渗出血迹,显然是又受了伤。
“张先生让我来的。”老周的声音带着疲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卷得紧实的小纸条,“同福茶馆那天,多亏了你递的信。张先生从后巷走了,没被堵住,但特务盯得紧,有些事不方便亲自露面。”
阿默的目光落在那张纸条上,心里咯噔一下:“这是……”
“西药仓库的换防时间。”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日本人最近查得严,前线的同志缺药缺得厉害,我们得趁换防的时候把一批盘尼西林送过去。这是具体的时间和路线,得交到城西的联络点手里。”
阿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让我送?”
老周点了点头,眼神恳切:“阿默兄弟,我知道这危险。可现在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你那天在茶馆能想出用暗语传信,脑子活,又熟路,拉着黄包车走街串巷也不显眼。”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阿默手里,“这里面是两块大洋,还有几个白面馒头,给大娘补补身子。”
阿默捏着那个布包,沉甸甸的。白面馒头的香气透过粗布渗出来,勾得他胃里一阵空响。他想起母亲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想起昨天去药铺,掌柜的摇着头说“再凑不齐钱,这药就真没法抓了”。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只是个想活命的拉车夫,掺和不了这些掉脑袋的事。可看着老周胳膊上的血迹,想起同福茶馆里那些监听设备,想起那个死在隔壁阁楼的老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系统要是在就好了。”阿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系统醒着,说不定能扫描出路上有没有危险,可现在那破系统跟死了似的,连点动静都没有。
“就送到静安寺旁边的那个绿色邮筒里,不用署名,塞进去就行。”老周见他犹豫,又补了一句,“傍晚六点去,那会儿人多,不容易被注意。”
阿默看着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眉头紧锁。他咬了咬牙,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又用布条在腰上缠了两圈,确保不会掉出来。
“我去。”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发飘。
老周眼睛一亮,紧紧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阿默兄弟!你放心,这事完了,我一定想办法给大娘找最好的大夫。”
老周没多待,嘱咐了句“万事小心”,就从后窗翻了出去,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受伤的人。阿默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手心里全是汗。
他打开那个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两个雪白的馒头,还有两块银元,银元上的袁世凯头像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阿默拿起一个馒头,递到母亲嘴边:“娘,吃点东西。”
母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闻着香味,颤抖着伸出手,刚碰到馒头,眼泪就掉了下来:“阿默……这钱……”
“娘,您别管,是我拉活挣的。”阿默强装笑脸,把馒头掰成小块,一点点喂给她。看着母亲咽下馒头,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傍晚五点半,阿默拉着黄包车出了门。他特意换上了件干净点的褂子,把车擦得锃亮,看着就像在等活的样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晃晃悠悠的。
从福安里到静安寺,要穿过三条街,路过两个巡捕房。阿默走得很慢,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耳朵竖着听着动静,连系统会不会突然出声都在盼。可一路走下来,脑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
快到静安寺时,路边突然热闹起来。一群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标语,在街上游行,嘴里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的口号。巡捕拿着警棍赶来,试图驱散人群,街上顿时乱成一团。
“麻烦了。”阿默心里暗道不好。人多是掩护,可一旦跟巡捕起了冲突,被拦下来盘查,那纸条就藏不住了。他正想绕路,却看见几个巡捕已经堵住了旁边的小巷,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巡捕拦住了他,手里的警棍敲着车把,“这车是你的?”
“是,官爷,拉活的。”阿默低着头,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拉活?我看你是想闹事吧?”巡捕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包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阿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慢慢伸向车座下的布包——那里面除了些工具,没别的。可他身上的纸条怎么办?
就在这时,脑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微弱的电流声:“滋啦……检测到……隐蔽目标……左侧巷内……3人……携带武器……疑似便衣……滋啦……”
系统!阿默又惊又喜,差点喊出声来。左侧巷内有便衣?是特务还是巡捕?不管是哪个,都不能被拦住!
他眼珠一转,突然“哎呀”一声,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手一松,黄包车猛地往前一冲,正好撞在路边一个水果摊的架子上。
“哐当!”一声脆响,架子倒了,苹果、橘子滚了一地,还有几个烂了的西红柿,“啪”地摔在地上,红浆溅了那巡捕一裤腿。
“你他娘的干什么!”巡捕被吓了一跳,看着满裤腿的西红柿酱,气得脸都红了,抡起警棍就要打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官爷,我不是故意的!”阿默连忙鞠躬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水果,“这车子不听话,刚才绊了一下……”
水果摊的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见状跳了起来,揪住阿默的衣领就骂:“你个杀千刀的!赔我的水果!今天不赔别想走!”
周围的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连游行的学生和巡捕都被吸引了过来。场面顿时更加混乱。
“让开让开!”那巡捕被老板缠着,又被围观的人挤着,根本顾不上盘查阿默,只想赶紧摆脱这麻烦,“还不快把摊子捡起来!再闹就把你们俩都抓起来!”
阿默心里偷笑,嘴上却不停地道歉,手在捡水果的时候,悄悄把车往旁边挪了挪,正好挡在巡捕和自己中间。趁着混乱,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塞进车座下的一个缝隙里——那是他早就想好的,万一被搜身,这里是最后的藏身处。
“官爷,我这就走,这就赔您钱!”阿默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塞给水果摊老板,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起黄包车就往人群外冲。
“你给我站住!”老板还在后面喊,可阿默已经混进了游行的学生队伍里,转眼就没了影。
他不敢回头,拉着车拼命往前跑,直到跑出两条街,远离了那个混乱的路口,才停下来喘气。刚才那一下太险了,要是被巡捕搜出纸条,后果不堪设想。
阿默定了定神,看了看四周,已经离静安寺不远了。寺庙门口的石狮子在暮色中像两个沉默的巨人,旁边果然立着一个绿色的邮筒,铁皮被雨水淋得发亮。
周围人来人往,有进香的信徒,有摆摊的小贩,还有几个闲坐的老头,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阿默拉着车,装作等活的样子,在邮筒旁边停了下来。他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系统也没再出声,大概是又没能量了。
他假装整理车座上的垫子,手悄悄伸进缝隙,摸出那张纸条。纸条被汗水浸得有点潮,边角发皱,但上面的字迹还清晰。阿默深吸一口气,趁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路过邮筒的瞬间,飞快地把纸条塞了进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塞进纸条的那一刻,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腿肚子有点发软。他不敢多待,拉着车,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斑驳驳的。阿默拉着空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
他不知道那张纸条能不能送到该去的人手里,不知道西药仓库的换防时间会不会派上用场,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但他知道,自己做成了一件事,一件或许能救很多人的事。
车铃铛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叮铃铃”的响,像是在为他加油,又像是在提醒他——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