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牯岭血盐
- 烽火盐途:我在庐山抗日寇
- 邓子夏
- 11229字
- 2025-06-04 09:55:07
鄱阳湖的风,湿漉漉,咸津津,像一条黏腻冰冷的舌头,舔过姑塘码头每一寸朽木、每一块青石,也舔过我脸上被盐粒磨出的细口子,又痒又痛。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味道——湖水的腥气、鱼虾腐烂的沤臭,还有那无处不在、钻进骨头缝里的咸。这就是我的日子,在牯岭街上“陈记盐栈”当伙计的日子。扛盐包,肩膀磨得又红又肿;记流水账,手指头被劣质墨染得乌黑;看掌柜和管事的脸色,腰杆子就没敢真正挺直过。在这鬼子占了九江的年月里,能活着,喘着气,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可这口气,憋在胸口,一天比一天沉,一天比一天烫,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闷在湿柴禾堆里,只冒烟,不起火。
今儿天刚麻麻亮,码头上就乱哄哄的。几条歪歪斜斜的破木船刚靠岸,船帮子撞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船上的盐工,一个个佝偻着背,脸膛被湖风和盐末子蚀得黝黑粗糙,像开裂的老树皮。沉重的盐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每一步踩在湿滑的跳板上都颤巍巍的,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里。
“旺哥!这边!”我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喊,紧跑几步,迎上一个正扛着大盐包、步履蹒跚的汉子。
阿旺,我的同乡,也是盐栈里跟我最亲近的伙计。他比我大几岁,性子也比我硬几分。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额头往下淌,冲开一道道灰白色的盐渍。他咧了咧嘴,算是回应我的招呼,露出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白。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却还带着点认命的坦然。
“书阳,搭把手!”他声音低沉,带着重重的喘息。我赶紧伸手托住他背上那巨大的盐包一角,分担些分量。那盐包粗糙的麻布表面摩擦着我的掌心,沉甸甸的,像扛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今儿这湖风邪性,”阿旺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凉。码头上气氛也不对,老觉得有眼睛盯着,后脖子发毛。”他压低了声音,下巴朝远处码头上几个晃荡的黑影努了努。
我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像几根生了锈的铁桩子,杵在码头高处。刺刀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寒芒,隔着老远,那寒气仿佛都能扎进人心里。他们的眼神是空的,扫过码头上蚂蚁般忙碌的人群,像是在看一堆会动的柴禾,或者待宰的牲口。那是一种纯粹的漠然,比直接的凶残更让人心底发毛。
“少说话,多干活,”我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把这批盐赶紧卸完入库,拿了今天的粮,回去能喝口热乎的糊糊,就是福气。”这话是说给阿旺听的,更像是在一遍遍念给自己听,念那点微弱的、能支撑自己继续低头弯腰的念头。那团憋在胸口的闷火,被这冰冷的现实一激,灼烧得胸腔隐隐作痛。
阿旺没再吭声,只是那扛着盐包的腰,似乎又往下塌了几分。沉默像沉重的盐末子,无声地落在我们肩头。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令人牙酸的汽车引擎轰鸣声撕破了码头沉闷的空气。一辆涂着丑陋黄绿色、车斗蒙着帆布的鬼子军用卡车,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钢铁怪兽,蛮横地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卷起漫天尘土,“嘎吱”一声,粗暴地停在码头入口处,正正堵住了卸货的通道。
车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首先跳下来的是几个鬼子兵,动作带着训练过的刻板利落,迅速散开,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人群。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搬扛的动作都僵住了,只剩下湖水拍岸的单调声响。盐工们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把头埋得更低,连粗重的喘息都屏住了几分。
紧接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外罩一件崭新黑呢子马褂的身影,慢悠悠地钻出驾驶室。这人身材不高,但肚子腆着,把马褂顶起一个圆润的弧度。一张圆盘脸,油光水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两颗浸在油里的黑豆。他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手帕,装模作样地捂着口鼻,仿佛码头上的咸腥气玷污了他似的。他身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个点头哈腰的瘦高个,手里捧着一本账簿和毛笔。
整个姑塘码头,几千号人,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死寂一片。连鄱阳湖的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龙九爷!”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带着刻骨的寒意,瞬间传遍了整个码头。
龙九爷,龙九!九江地面上头号认贼作父的汉奸!给鬼子当眼线、当打手,专坑自己人的畜生!他仗着鬼子的势,在九江城里作威作福,盘剥敲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乡亲的血!看着他脸上那副假惺惺的斯文模样,看着他身后那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我胸口那团闷烧的火,“腾”地一下,直窜上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提醒着我,别动,不能动!
龙九爷环视一圈,对这片死寂的恐惧显然极为满意。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又尖又滑,像毒蛇吐信:
“诸位父老乡亲,辛苦啦!”他假模假式地拱了拱手,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只浮在油光的皮肉上,半点没渗进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皇军体恤民生,知道大家伙儿吃盐不易。不过嘛……”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冷硬,“这盐,关乎地方安稳,关乎前线将士!皇军有令,即日起,凡九江地界出入之盐,皆需缴纳‘特供盐税’!每一百斤盐,抽二十斤税盐!这是皇军的恩典,也是大家伙儿该尽的忠义!”
“嗡——”
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惊愕、愤怒、绝望的低语声浪般席卷开来。抽二十斤税?一百斤盐抽走二十斤?这跟明抢有什么分别!盐是命啊!没有盐,人浑身没力气,伤口好不了,连腌点咸菜过冬的指望都没了!这龙九,是要把大家伙儿往绝路上逼!
“凭什么?”一个压抑着巨大悲愤的声音猛地炸响,像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是阿旺!他把肩上的盐包重重地往地上一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脚下的石板似乎都颤了一下。他猛地挺直了那常年被重压的腰杆,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古铜色的脸膛因为极致的愤怒涨得发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龙九爷那张油滑的脸上。
“九爷!”阿旺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我们起早贪黑,豁出命去湖上漂,才换来这点糊口的盐!一百斤抽二十斤?还让不让人活了?这盐税,哪朝哪代的王法里有?这是要吸干我们穷苦人的骨髓油啊!”
阿旺的吼声,道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绝望和愤怒。无数道目光,带着灼热的恨意,聚焦在龙九爷身上。我离阿旺最近,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紧握得指节发白的拳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血液都凉了。旺哥!你糊涂啊!跟这畜生讲什么理?那是对牛弹琴,是找死啊!
龙九爷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了,像被寒风刮走。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阴冷的细缝,射出毒蛇般的光。他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
“哦?”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嫌皇军的恩典重了?觉得这规矩不合你的意了?”他慢悠悠地踱了一步,皮鞋底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又瘆人的“咔哒”声。
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随时会断裂。人群死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几个鬼子兵的枪口,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刺刀的寒光更盛。
龙九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在阿旺那身破旧汗褂和沾满盐渍的赤脚上刮过,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尖利又突兀,像夜枭的啼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好!好一个硬骨头!”他拍了两下巴掌,掌声在死寂的码头上空洞地回响,“既然你觉得这规矩不好,那就……”他猛地收住笑声,脸上只剩下狰狞的狠戾,右手朝着鄱阳湖口那个方向——那个水流湍急、暗流汹涌、漩涡密布,连经验最老道的老渔夫都不敢轻易靠近的“鬼旋涡”方向,狠狠一指!
“去跟鄱阳湖的龙王爷讲讲你的道理!看他老人家认不认你这套王法!”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个离阿旺最近的鬼子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机械麻木。他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猛地踏前一步,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及。沾满泥污的翻毛牛皮军靴,带着一股野蛮的力量,狠狠地踹在阿旺的腰眼上!
“呃啊!”阿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一脚势大力沉,他整个人像被攻城锤击中,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被那股巨大的冲力带得踉跄着朝码头边缘跌去!
“旺哥——!”我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我像疯了一样往前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抓住我在这冰冷世道上唯一一点带着暖意的依靠!
我的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了阿旺那件被汗水浸透、散发着浓重汗味和盐腥气的破旧汗褂!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我的指腹!
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勾住他衣角的刹那,另一个鬼子兵动了。他没有踹我,只是极其随意地、像拂开挡路的苍蝇一样,猛地横过上了刺刀的步枪,用坚硬的木质枪托,朝着我的胸口狠狠一搡!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撞在我心口!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瞬间攫住了我,肺里的空气被硬生生挤压出去!我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像一个被抛出去的破麻袋,重重地朝后摔飞出去!
“砰!”后背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骨头像是散了架,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钻心的痛!我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踩扁的虾米,剧烈地咳嗽,每一次抽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我摔出去的同时,阿旺已经冲到了码头的最边缘!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点什么,可那里只有虚空!他最后扭过头,那双布满血丝、被痛苦和惊骇填满的眼睛,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飞扬的尘土,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愤怒!有对这吃人世道的控诉!最后,定格在一种让我心胆俱裂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灵魂上!
“书……”他似乎想喊我的名字,可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噗通——!
巨大的、沉闷的落水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码头上几千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只有浑浊的鄱阳湖水,在阿旺落水的地方,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冒出一串浑浊的气泡,随即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卷向码头下方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区域——鬼旋涡。
那片水域,平日里看着只是水流急些。但老姑塘人都知道,水下是复杂交错的暗礁和深沟,无数股力量不同的水流在那里冲撞、撕扯,形成大大小小、肉眼可见或隐藏在水下的致命漩涡。再好的水性,一旦被卷进去,绝无生还之理!那是鄱阳湖的阎王嘴!
阿旺那件灰蓝色的破汗褂,在水面上浮沉了一下,像一片无力的落叶,随即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脸盆大小的漩涡猛地吸了下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片被搅动得更加浑浊的水面,留下一个狰狞的、旋转着的凹陷,像一张无声狞笑的恶魔之口,吞噬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死了。旺哥……死了。
就因为我喊了他一声?就因为他替大家喊了一句憋在心里的话?就被那畜生像丢垃圾一样,一脚踹进了鬼门关?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摔在地上的剧痛仿佛消失了,胸口被枪托撞击的闷痛也感觉不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像要炸开!
恐惧。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恐惧,像鄱阳湖底最粘稠的淤泥,瞬间淹没了我,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我想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片吞噬了阿旺的浑浊水面,可眼皮像被焊死了,死死地、惊恐地瞪着那个漩涡消失的地方。
愤怒!比刚才更猛烈、更狂暴、更原始的愤怒!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我被恐惧冻结的胸腔里轰然爆发!那团一直闷烧的炭火,此刻变成了焚天的烈焰!烧干了恐惧,烧尽了懦弱!烧得我双眼赤红,目眦欲裂!我要扑上去!我要撕了龙九那狗杂种!我要咬断那个鬼子兵的喉咙!我要……
可身体,像是被钉死在了冰冷的石板上,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求生的本能像最坚硬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我每一寸想要暴起的肌肉。动一下,就是死!像阿旺一样,被随意地推进那无底的深渊!这种清醒的认知,比鬼子的刺刀更锋利,更残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龙九爷冷漠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一块冰砸在凝固的湖面上。他用手帕嫌恶地掸了掸刚才被阿旺挣扎时可能溅到的灰尘,仿佛刚才被推进湖里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只碍眼的野狗。他甚至没往湖里再看一眼,仿佛那里从未发生过什么。
他转向身后那个捧着账簿的瘦高个,下巴一抬:“去,查查这死人叫什么,记下来。他该交的税盐,按规矩,翻倍!算在他相熟的人头上!让他家里人,或者同伙,替他补上!皇军的规矩,就是天条!少一粒盐,唯你们是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翻倍?补上?阿旺死了,还要用他的尸骨,再榨他亲人、朋友一层油?还要把这吃人的税,加诸到其他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命人身上?
畜生!畜生啊!
我趴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青石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抠进石板缝隙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血!我需要血!要么是仇人的血,要么是我自己的血!只有血,才能浇灭这焚心的烈火!
“都看见啦?”龙九爷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再次扫视噤若寒蝉的人群,“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皇军的恩典,不是给你们讨价还价的!”
他踱着方步,皮鞋声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很享受这种主宰他人生死的快感。突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露出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小身影。那是个小女孩,顶多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破烂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单衣,瘦小得像个豆芽菜。小脸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一双大眼睛因为长期的饥饿而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惊惶和茫然。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空空如也,只有碗底残留着一点灰白色的粉末痕迹。
龙九爷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又回来了,扭曲而残忍。他走到小女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他从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纸包,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悠悠地打开。
纸包里是些灰白色的粉末,看着像盐,但颜色死气沉沉,毫无光泽。
“小丫头,饿了吧?”龙九爷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却比寒风更刺骨,“想不想尝尝盐的味道?嗯?”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纸包,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了,像只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饥饿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激烈交战。
龙九爷蹲下身,几乎和小女孩平视。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拈起一小撮那灰白色的粉末,不是递过去,而是带着一种戏谑的恶意,故意将指尖凑近小女孩干裂的嘴唇。
“来,舔舔。这可是好东西,皇军‘特供’的盐!尝尝甜头!”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恶毒的引诱。
小女孩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硬。饥饿的火焰最终烧毁了恐惧的藩篱。她那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那一点点“盐”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她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小手,颤巍巍地想要去够龙九爷的手指。
龙九爷却猛地缩回了手,脸上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他手指一弹,将那一小撮粉末撒在了自己肮脏油腻的鞋尖上!那沾满泥污和不知名秽物的鞋尖!
“喏,”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沾了粉末的位置,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舔干净!像条狗一样舔干净!舔了,爷就赏你一口饭吃!”
轰——!
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咙!畜生!这已经不是畜生!这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对一个孩子!用这种比凌迟还恶毒的方式!
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什么隐忍!什么苟活!去他妈的!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就算被乱枪打死,我也要扑上去,咬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身体里被恐惧冻结的力量,被这滔天的怒火瞬间点燃!我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龙九爷那张狞笑的胖脸,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撑在地上的手臂肌肉贲张,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毫无征兆地刺在了我的背上!
那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穿透了我沸腾的杀意,精准地钉住了我即将暴起的动作!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我扑起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更高掠食者锁定的、源自本能的强烈危机感!仿佛只要我再动一下,下一瞬就会被无形的利刃割断喉咙!
我强行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火山,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循着那道目光的方向,在人群的缝隙中搜寻过去。
就在码头边缘,靠近一堆废弃缆绳和破渔网的地方,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那是个女人。
她穿着深青色的粗布衣裤,浆洗得发白,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码头上任何一个贫苦的渔家女或帮工。头上包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冷硬的下巴。她站立的姿势很随意,甚至微微侧着身,仿佛只是路过,被码头的喧闹吸引,驻足看个热闹。
但就是她!
那道几乎将我刺穿的目光,就是来自那块蓝布头巾下!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实质——冰冷,锐利,像深秋清晨凝结在刀锋上的寒霜,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警告?
她在警告我?为什么?
就在我心神剧震的刹那,码头上爆发出小女孩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嚎!
“哇啊——!”
我猛地转回头。
只见那小女孩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米。她刚才显然没能抵抗住那恶魔的诱惑,舔了龙九爷鞋尖上那点灰白色的粉末!此刻,她干裂的嘴唇和口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红、肿胀,甚至开始起泡!那粉末根本不是什么盐!那是掺了生石灰的假盐!或者更恶毒的东西!
剧烈的灼烧感让她痛不欲生,只能发出凄厉无助的哀嚎,泪水混合着血沫从指缝里涌出来。
“哈哈哈!”龙九爷爆发出一阵得意而残忍的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欣赏着小女孩的痛苦挣扎,脸上扭曲的快意令人作呕。
“贱骨头!给脸不要脸!这就是下场!”他狠狠啐了一口,直起身,对着噤若寒蝉的人群吼道,“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跟皇军、跟规矩作对的下场!今天这税盐,一粒都不能少!天黑前,按数交到‘协税所’!少一钱,就等着进湖里喂鱼吧!”
说完,他带着志得意满的狞笑,看也不看地上痛苦翻滚的小女孩和远处湖面上那早已平复的漩涡,转身,在几个鬼子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向那辆卡车。
引擎再次轰鸣,卷起尘土,扬长而去。
码头上,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小女孩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所有人的心。几个年纪大的妇人,捂着脸,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我依旧趴在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刚才那道冰冷的警告目光,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狂怒的心脏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寒意。她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是龙九的人?还是……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胸口和后背的剧痛让我一阵眩晕。我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个女人站立的地方。
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堆废弃的缆绳和破渔网,在带着咸腥味的湖风里,微微晃动。仿佛刚才那冰冷的一瞥,只是我极度愤怒和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几个相熟的盐工,红着眼睛,默默地走过来,把我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没人说话,沉重的悲痛和刻骨的仇恨,像铅块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默默地走向湖边,望着阿旺消失的那片水域。浑浊的湖水打着旋,无声地流淌,吞噬了一切痕迹。
“旺哥……”我声音嘶哑,喉咙里堵得难受,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又咸。
一个老盐工,蹲在湖边,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捧起一抔浑浊的湖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进浑浊的水里。
“阿旺……走好……”他哽咽着,声音破碎,“这仇……咱们记下了……”
记下了!血债血偿!龙九!鬼子!我秦书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仇,就刻在骨头上了!胸口那团火,不再是闷烧的炭,而是淬了血的毒焰,烧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我死死咬着牙,任由咸涩的泪水冲刷着脸颊。目光不再茫然悲伤,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子,锐利地扫视着整个码头,扫视着刚才那几个鬼子兵站立的位置,扫视着龙九爷卡车离去的方向。每一个岗哨的位置,鬼子巡逻队的路线,码头上堆放的物资……所有能看到的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脑子里。
我记!我拼命地记!每一个细节!每一张沾着血的脸!阿旺的血不能白流!那个小女孩的痛苦不能白受!这仇,这笔血债,我秦书阳,记死了!
码头上压抑的哭声和低语渐渐平息,只剩下麻木的劳作。盐包依旧沉重,压弯了更多人的脊梁。但有什么东西,在死水般的绝望之下,悄然改变了。一种无声的、冰冷的仇恨,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发酵。
我拒绝了同伴送我回去的好意。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找一个地方,把胸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混杂着悲痛、愤怒、恐惧和杀意的狂乱情绪压下去。我拖着疼痛的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朝着牯岭镇后山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偏,人声渐渐消失。空气里只剩下湖水拍岸的单调声响,还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呜咽。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个废弃的采石矿坑附近。这里靠近庐山边缘,山石嶙峋,植被稀疏,早已荒废多年。巨大的矿坑像大地狰狞的伤口,积着浑浊的雨水。旁边依着山壁,有几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像怪兽张开的巨口,阴森森的。
我找了个背风、能看见矿坑入口的乱石堆,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我疲惫不堪,只想喘口气,让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阿旺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小女孩痛苦蜷缩的身影,龙九爷那张狞笑的胖脸,还有那道冰冷的警告目光……各种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冲撞,搅得我头痛欲裂。
我闭上眼,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可一闭上眼,就是鄱阳湖浑浊的漩涡,就是阿旺消失的水花……
“呼……呼……”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
一道极其诡异的光芒,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紧闭的眼帘!
那是一种幽冷的、跳跃的绿色!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但又比鬼火更亮,更稳定!
我猛地睁开眼!
只见对面山壁半腰,一个被藤蔓半遮半掩的废弃矿洞口,正幽幽地燃烧着一团绿色的火焰!那火焰不大,只有拳头大小,悬在半空,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光芒!绿光映照着洞口嶙峋的怪石和枯萎的藤蔓,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这荒山野岭,废弃矿洞,哪来的绿火?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是幻觉?是阿旺的冤魂?还是……
还没等我想明白,那团绿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倏地熄灭了!仿佛从未出现过!矿洞口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就在绿火熄灭的瞬间!
“唔……!”一声压抑短促的闷哼,像被扼住了喉咙发出的声音,猛地从我藏身的乱石堆下方不远处传来!
那声音极近!近得就在我脚下几块巨石的阴影里!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有人!就在下面!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紧身体,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藏进岩石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朝声音来源处窥视。
只见下方两块巨石形成的狭窄夹角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两个人影!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穿着本地人常见的灰布短褂,身形佝偻,正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要求饶,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声音。
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纤细却散发着极度危险气息的身影!
深青色的粗布衣裤,洗得发白。一块蓝布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就是码头上那个女人!
此刻,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漠然,而是燃烧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凛冽杀意!像两柄出鞘的寒冰利刃!
她的右手,正紧紧地扼着地上那个男人的喉咙!纤细的手指如同铁钳,深陷进对方的皮肉里,掐得他眼珠暴突,脸色迅速由红转紫,眼看就要断气!
她的左手,反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样式奇特,刃身短而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幽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金属光泽!冰冷的锋芒,正稳稳地抵在那个男人剧烈跳动的颈侧大动脉上!
山风吹过乱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废弃矿坑的死寂,被匕首冰冷的锋芒和男人垂死的窒息声撕裂。
女人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捕捉风中的任何一丝异动。她包裹头脸的蓝布头巾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滑过枯叶,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说!谁给鬼子报的信?”
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匕首冰冷的刃锋更紧地贴住男人颈侧的皮肤,几乎要嵌进去。跪在地上的男人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在拉扯,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恐惧已经攫取了他所有的语言能力。
“说!”马三姐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冰锥碎裂,“谁告诉你们,我们的人今晚在锦绣谷碰头?!”
“马三姐,不是我......不是我......”
她就是马三姐!那个龙九也降服不了的女人!那个敢杀鬼子的女人!锦绣谷?碰头?报信?鬼子?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忘了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破烂的汗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地上的男人似乎被这声厉喝和颈间致命的威胁激起了最后一丝反抗的本能,他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九……九……”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哀求,拼命地试图用手指向某个方向。
“九?”马三姐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龙九?还是九号仓库?”
她扼住男人喉咙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呃……嗬……”男人的眼球可怕地向上翻起,脸色由紫转青,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看就要断气。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连串清脆而突兀的枪声,骤然撕裂了矿坑死寂的空气!声音似乎是从矿坑的另一侧,靠近牯岭镇的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枪声!
马三姐扼住男人喉咙的手猛地一顿!那双燃烧着杀意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匕首的锋芒也随之一滞!
她像一头机敏的猎豹,瞬间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射向枪声传来的方向!身体绷紧,进入了绝对的警戒状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地上那濒死的男人抓住了一丝渺茫的生机!或许是枪声的刺激,或许是求生的本能爆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侧面一扑,试图挣脱马三姐的钳制!
“找死!”马三姐低叱一声,反应快如闪电!扼喉的手闪电般撤回,反握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决绝的杀意,毫不犹豫地朝着男人扑出的方向狠狠扎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骤然爆发,随即又戛然而止!
那男人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只剩下四肢无意识的轻微抽搐。鲜血,暗红色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从他颈侧喷涌而出,迅速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咬进手背的皮肉里,才将那一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硬生生堵了回去!浓烈的血腥味混着矿坑里潮湿的土腥气,直冲鼻腔,呛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马三姐看都没再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一眼。她猛地拔出匕首,带出一溜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甩出一道诡异的红痕。她迅速蹲下身,在那男人沾满泥污和血迹的衣襟上飞快地擦拭了几下匕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做完这一切,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青烟,倏地起身,紧贴着嶙峋的山壁阴影,朝着与枪声来源相反的方向——矿坑深处那幽暗曲折的废弃矿洞,无声无息地疾掠而去!深青色的身影几个闪动,便彻底融入了矿洞口那片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地上那滩迅速扩大、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暗红血泊,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冰冷的杀意,证明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致命一幕并非幻觉。
枪声还在远处的山坳里零星地响着,像催命的鼓点。
我瘫软在冰冷的岩石后面,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淹没。
鄱阳湖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呜咽着卷过矿坑,吹在我脸上,冰冷刺骨。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马三姐消失的矿洞口,那黑暗如同噬人的巨兽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