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能忍

每一次刮擦都像是钝刀割肉,傅九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浑噩间,一只手带着微凉的温度和不可抗拒的力道,紧紧握住了他。

那手指细弱微凉,带着薄茧,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力量。

是孟玉蝉。

她一直守在床边。

傅九阙艰难地转过头。

她微微抿着唇,清澈的眼眸紧紧盯着府医的动作,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惧和痛楚。

府医手下动作不停,低声吩咐一旁打下手的药童添药材、换温水。

孟玉蝉片刻不敢分神地听着、记着、应着。仆妇捧着热水盆、干净布巾穿梭进出,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压抑而混乱。

傅九阙想,被如此细致、如此郑重地护着、挂念着的感觉,很奇妙。

终于,清创结束。伤口被仔细敷上厚厚的药膏,缠上层层绷带。

府医又写下方子,仔细交代了明日换药的时辰和注意事项,还有汤药的煎法禁忌,看着孟玉蝉亲笔一一记下,反复确认无误后,才被管事引着下去安置休息。

沉重而混乱的脚步声散去。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跳跃的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剥”声,以及傅九阙依旧压抑粗重的呼吸。

喧嚣褪去,所有的感官才变得清晰。

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孟玉蝉,可刚刚涌上心头的松懈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攥紧。

明天……明天就要来了!

前世那个足以将傅九阙被千夫所指的阴谋,就要来了。

一股寒气从孟玉蝉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决不能!

他今日在孟府为她撑腰的样子那样强势而不可动摇,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可他现在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带着痛楚,她还能像之前那样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庇护吗?

如果连明天都撑不过去……孟玉蝉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气,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几步走回床榻边。

“夫君……”她微微倾身,声音清晰地送入他耳中,“你伤势太重,需要静养,夜里也需人近身照顾。”

傅九阙的意识昏沉混沌,全身骨头缝都透着酸软无力,闻言只是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眼,又因无力而放弃。

孟玉蝉见他没什么反应,以为他没反对,便将自己的决定直接说了出来:“今夜我就在这儿守着。但这边毕竟是临时的偏房,药气太重,炭火也不够暖,更缺人手伺候周全。”

她顿了顿:“为了夫君伤势着想,也为周全计虑,今夜请夫君搬回阆华苑与我一起住吧。”

阆华苑。

他们的婚房!

一石激起千层浪。

“阆华苑”三个字,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瞬间让傅九阙的脑子炸开了锅。

他猛地睁眼。

搬回阆华苑?

这深更半夜,他伤重至此……

“咳……不……不妥!”他几乎是瞬间就想撑起身体反驳,却因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冷汗又冒了出来。

“夫……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此刻……实在是怕污了阆华苑清静……也……也惊扰夫人休息。这伤……且等养好了……再再说不迟!”

他这不寻常的反应——那涨红的脸色、慌乱躲闪的眼神、语无伦次的推拒,如同醍醐灌顶。

轰!

孟玉蝉脑子里也炸了。

他不会是以为,自己深夜提出搬回婚房,是为了同他圆房吧?!

这么一想,她整个人如同被蒸熟了的虾子,从脸颊一路红透到耳根。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急急开口解释:“我只是怕你这边人手不够,夜里要茶要药不方便!我是担心你的伤!还有这屋子炭火不够暖,药气浓,你又失血怕冷……”

语无伦次地一连串解释抛出,越说脸上红晕越重,简直像是要点燃一般。

老天!这要怎么解释得清?她羞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于是,她看也不敢再看傅九阙一眼,猛地转过身。

“你……你好好养伤,我先去看看汤药熬得怎么样了!”

她根本不敢等傅九阙的任何回应,朝门外冲了出去!那脚步又快又乱,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砰!”

沉重的门板在孟玉蝉身后用力关上,隔绝了内外。

烛火轻轻摇曳。

傅九阙僵在枕上,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尽。

他看着那紧闭的门,听着外面隐隐传来她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和丫鬟低低的呼唤声……

又看了看小几上那碗兀自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

“呵……”

一声短促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傅九阙苍白干裂的唇角逸了出来。

起初只是微微的抖动,紧接着,那笑声仿佛再也压抑不住,在胸腔里轻微地震荡开来。

方才她那惊得跳脚、捂脸奔逃的模样,竟像只踩疼了尾巴的狸奴。

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

那点子心思……

傅九阙缓缓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按了按额角跳动抽痛的太阳穴。

罢了,不管她怎么想,他既已应了,便……搬吧。

那碗药,还是得喝。

……

阆华苑内室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初冬的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药膏的清苦气味。

孟玉蝉端坐在铺了厚软垫子的矮凳上,看着来福抱着最后几卷书册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她与他。

傅九阙安静地站在离暖榻两步远的地方,褪去了厚重的锦缎外袍,只着雪白中衣。

肩背宽阔,身形挺拔,只是站姿略显僵硬。

烛光跳跃,在他沉默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过来坐好。”孟玉蝉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拍了拍身前的暖榻边沿,眼神落在他背部隐隐透出深色痕迹的中衣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傅九阙薄唇微抿,似有迟疑,最终还是依言缓步走了过去,坐在她指定的位置,刻意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

微暗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紧绷如刀削。

孟玉蝉没再说话,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轻轻地搭上他中衣的系带。她动作小心,生怕牵扯到伤口。

随着中衣的襟口滑向两侧肩头,一股浓烈到呛鼻的铁锈味,猛地冲了出来。

孟玉蝉的手停在半空,呼吸骤然停滞。

烛光明亮了许多,将那原本掩盖在层层布料之下的景象残忍地暴露在她眼前——男人白皙紧实的脊背上,一道极长极深的狰狞血口子,从左侧肩胛骨下方,斜劈过整个背部,直划到右侧腰线之上。

此刻,这伤口显然被剧烈的动作或外力重新狠狠撕裂开,皮肉翻卷,暗红的血痂与新鲜渗出的猩红液体混杂在一起,还在极其缓慢地往外沁着血珠。

触目惊心!

孟玉蝉瞳孔猛地一缩,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捏得生疼。

“傅九阙!”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因为心疼而无法控制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这伤怎么能弄成这样?你不知道疼吗?”

傅九阙的身体在她陡然拔高的音调下绷得更紧了些,僵直的脊背肌理如同一块寒玉。

他微微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似乎能瞥见她愤怒又焦灼的面容,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没什么,习惯了。”

习惯了?

习惯了伤痛?习惯了这般血肉模糊?习惯了这来自“生母”的凌虐鞭打?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孟玉蝉心上,砸得她呼吸一窒,眼眶瞬间就热了。

前世他抑郁而终前的枯槁身影再次浮现,她那时竟以为他只是性子太过阴郁!原来这习惯背后的血泪,他早已独自背负多年!

不能忍!

绝不能让他再重蹈覆辙!

“习惯?”孟玉蝉的声音抖得厉害,手下清理污血的动作却陡然加快,“有些伤痛不是习惯就能忍过去的!有些人给的痛,更不是靠忍就能消停的!你不能总这样逆来顺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傅九阙身体因为她骤然加重的按压和止血动作猛地一颤。

但他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将那声闷哼压回了喉咙深处,只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

孟玉蝉惊觉自己的失态和手劲过重,立刻收敛力道。

她不再多说,取了干净的温热湿布蘸了金创药汤,动作极轻极缓地沿着狰狞伤口边缘,小心地擦拭那些已经干涸粘稠的污血块。

空气凝滞而灼热。

傅九阙死死闭上眼。极力压下身体深处那随着她每一次轻微触碰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那双柔软微凉的手,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每一次似有若无的肌肤相触,都像滚烫的火星一般噼啪炸开!

新婚夜的那一幕根本无法控制地在紧闭的黑暗中翻腾——她雪白滑腻的手臂缠绕着他的脖颈,汗湿的鬓角贴着他的下颌,每一幕都无比清晰,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

该死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竟引得心浮气躁,满脑都是那些不堪的画面!

孟玉蝉丝毫未察觉他身体正经历的暗火焚身之刑。

清理完毕,她捻起一撮药效极强同时也能带来灼烧般痛感的金疮药粉,需仔细地洒在那些仍在缓慢渗血的组织上。

傅九阙猛地吸进一口冰冷锐利的空气,那触电般的麻感瞬间从腰侧炸开,顺着脊椎一路疯狂攀升至天灵盖。

一股难以遏制的强大冲动让他猛地睁开眼,倏然扭过头。

四目,猝然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出汗了?”孟玉蝉先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布满汗珠的脸上,眉心蹙起。

“是不是很疼?忍得这样辛苦?”

她微微抿唇,放低了声音,眼神真诚而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在我面前,痛……也不用强忍的。”

傅九阙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红。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的,只有对他痛苦的疼惜,毫无一丝杂念。

这纯粹的关心,此刻却成了一种更难耐的酷刑。

他舍不得拂开她这份纯粹的好意。

“无妨。在夫人面前,再痛,也要忍。”

孟玉蝉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脏被这轻描淡写却又沉重的“忍”字狠狠揪紧。

她不再说什么,动作越发轻柔迅速。

不知过了多久,那渗血的势头终于被强效药粉压制住,留下满背深红发紫的痂痕,在烛光下更添了几分惨烈。

孟玉蝉最后检查一遍,确认再无新渗的血珠,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傅九阙也几近虚脱。

强行压制体内咆哮的洪流和背伤剧痛,已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只剩下冷汗滑过脊梁的冰寒触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

“夫人……你我从前……是不是见过面?”

孟玉蝉正低头清理药匣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捏着的一只小巧药瓶几乎脱手砸落。

她猝然抬头,看向傅九阙。

他那张苍白的侧脸在烛影里晦暗不明,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

前世!

莫非,他真的感应到了?

不!绝不能说!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诡谲,他这般内敛沉郁的性格,一旦得知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会如何反应?

逃离?惊惧?将她视作妖异?还是被前世种种拖入更深的阴霾?

她不敢赌!

绝不能在这时,将他推得更远!

孟玉蝉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所有能泄露心事的波澜:

“从前?夫君为何这般问?”

她直起腰,对上傅九阙的眼眸,唇角甚至还努力挤出了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待字闺中时,随家父长在西北边陲小城,从未踏足过京城地界。而公子更是闻所未闻,怎会见过?”

傅九阙眼中的那点期待,极其明显地熄灭了。

烛火跳跃了一下,将他脸上所有的光影切割得一塌糊涂。

他沉默地转回头,只留给孟玉蝉一个沉寂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