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城码头的恶臭与喧嚣，像是冰冷的湿毛巾，狠狠拍打在李云的脸上。与气泡区的瑰丽奇幻形成荒诞刺目的对比。混乱、拥挤、破败——这是外区码头的全部底色。
“跟着我，别乱看！尤其是你俩！”何彪脸色阴沉，对着船上幸存下来的两个年轻姑娘低声吼道。其中一个抱着幼童的妇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另一个稍显文弱的女子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在这样充满赤裸恶意的地方，她们的处境尤为危险。
何彪的团队算上李云、林锐和另外三个渔民装束的手下，一共七人。他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码头边缘相对干净一点的一块岩石旁。何彪熟练地和几个穿着破旧皮甲、脸上带疤的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塞过去一小块从箭骨鱼身上剥下的、坚韧的异化鱼皮（在鲸落城算是一种次级货币），才暂时确保了他们脚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暂时属于他们。
“晚上想办法弄点东西把船盖住，别让人顺走零件。”何彪对三个手下吩咐，“其他人跟我去‘交易巷’，先换点能睡的东西和吃的。”
穿过狭窄、泥泞不堪、堆满各种难以言状垃圾的巷道，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污水横流，甚至能看到老鼠般大小、长着透明虾腿的怪异甲壳生物在污物中穿梭觅食。两侧是胡乱搭建的窝棚，大多是用各种海洋生物的骨骼、巨大的贝壳、锈迹斑斑的金属板甚至沉船残骸拼凑而成，歪歪扭扭地堆叠向上，遮天蔽日，只留下缝隙透下微弱的光线。窝棚里投射出的目光大多麻木、冷漠，带着审视和算计，只有少数孩子闪烁着好奇和营养不良带来的茫然。
年代感的线索，如同沉淀在岩石缝隙里的锈迹，悄然浮现：
在一个由巨大龟壳和扭曲船板搭建的窝棚前，一个须发花白、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老兵，蜷缩在一堆发霉的海草上。他穿着一件勉强能看出是旧时代城市迷彩的破布，却掩盖不住一条手臂自肘部以下被某种利齿整齐咬断的惨烈伤口。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严重磨损、看不清图案的金属勋章，浑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岩壁上渗透出的水珠，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喃喃：
“……风暴……代号‘雷鸟’……执行……掩护……撤离……全完了……信号塔倒下来的钢铁……扎穿了队长的脖子……”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其中几个词——“风暴”、“雷鸟”、“信号塔”——清晰地透露出他曾经的身份和经历。那是旧时代秩序尚存时的军事行动代号！
在路过一个贩卖各种古怪杂物的地摊时，摊主，一个只有独眼、精瘦得如同枯鱼的男人，拿起一个布满铜绿、磕碰得看不出原型的圆柱形金属罐，得意地显摆：
“……瞧瞧，旧世界的稀罕物！‘能量棒’，知道吗？‘火蝠’高能压缩口粮，我年轻那会儿在第九特区的空降补给包里还能摸到过！保质期？狗屁！瞧这锈，吃下去起码让你肠子打结半个月！不过上面的字儿还认得——‘生产日期：C.E. 2285’……”他嘿嘿笑着，露出豁牙。
独眼摊主旁边，一个穿着用发光鱼皮缝制坎肩的汉子，嗤笑一声：“老蝰，收起你那破玩意儿！2285？咱们在‘骨头城’猫了多少年，连年都没人算了！你数数你脸上那褶子，没三十年也有二十五年了吧？大撕裂之后的光阴，都他妈喂了深渊海沟！”他用粗糙的手指敲着地摊上几枚异形生物的牙齿和几块颜色浑浊的低等能量矿石石，“现在认这个！硬的牙齿，亮的石头，才能换吃的喝的，懂吗？”
“大撕裂”——这是鲸落城用来指代神明降临、文明崩溃的时间点！”
李云的心脏被这些碎片冲击着。他离开地表才几天，而鲸落城的居民，已经在这个巨大的骸骨庇护所里挣扎生存了可能接近一代人的时间！外面的世界，人类的文明，在“神明”的圈养下，究竟已经凋零到了何种地步？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他不敢深想。
交易巷狭窄蜿蜒，人潮拥挤，像一条躁动的血脉。交易的物品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鱼干肉条、用海藻和不知名粉末制作的黑色硬饼、浑浊发绿的淡水、各种骨头和贝壳磨制的粗糙工具、简陋的武器、破旧的保暖衣物、微光石、晒干的发光藻、甚至是一些从气泡遗迹中带出来的、带着明显非人类风格的残破器物。
交易的核心硬通货是：异种生物的血肉精华、稳定的能量矿石、干净的淡水、结实的材料、以及——最重要的——各种遗迹出产的、可能蕴含知识或力量的信息载体和稀有的天材地宝。旧时代的货币早已成了废品。
何彪最终用几块坚韧的箭骨鱼皮和一小罐精炼的鱼油，换了一小捆勉强不算太潮湿发霉的海兽毛编织的粗毯，一大块灰扑扑、硬得像砖头的“压缩海藻饼”，还有一小袋混杂着泥沙、勉强可以入口的淡水。
“省着点吃。这玩意儿难吃是难吃，顶饿。”何彪表情严峻地分发着食物，“想吃得更好，住的暖和地方，要么加入狩猎队去拼变异海兽，要么……”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几个挂着狰狞武器、谈笑着走向更上层区域的壮汉，“加入大的探索团，去气泡遗迹里搏命。”
“何……何大哥，我们能做什么？”林锐捧着那块硬邦邦的海藻饼，有些茫然和无措。他的文弱气质在这里格格不入。
“有脑子的搞研究、画图、修东西。”何彪瞥了他一眼，“认字不？懂不懂旧时代的知识？会修水泵、发电机之类的吗？这些在‘中脊区’那边算是手艺活，能混口饭吃。还有，在码头垃圾堆里找找看有没有还能用的东西，分门别类，送到回收点，也能换点零碎。力气小的有脑子就干这个先活下来。力气大的……”他又看了看李云，没继续说下去。意思很明显，是去搏命。
他们回到临时的落脚点——一个勉强能挡雨的巨大弯曲肋骨下方形成的凹洞。铺好毯子，沉默地分食着难以下咽的食物。洞外，鲸落城的“夜晚”似乎来临，城市顶部的光源黯淡了许多，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微光，以及更多从各处角落升起的、散发着鱼腥味的微小光亮。外城区更加昏暗，危险的气息在阴影中弥漫。
就在一片沉重的咀嚼声中，一阵压抑的、被极力克制的抽泣声传来。是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叫林淑芬。失去了丈夫，带着幼子逃到这如同地狱的异域，她眼中的绝望几乎化为实质。
“嫂子……”另一个年轻女子，叫孙雅，低声劝慰着，自己的眼眶也红红的。
何彪皱着眉头，猛地灌了一口味道刺鼻的劣质淡酒，猛地站起来：“哭有什么用！想活命，明天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林锐，你不是懂点机械吗？明天跟我去‘黑钳’的修理铺问问要不要帮手！两个女的，天亮后跟着老黑去垃圾堆那边翻东西！动作利索点，看到值钱的壳子、发光的石头或者完整点的旧器件都捡回来！李云……”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李云。
李云抬起头，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警惕，更添了一层对这个城市法则的冷静观察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自己去周围转转，熟悉环境。”
何彪看了他几秒，没反对：“行，别惹事。碰上卫兵别顶嘴，碰上‘骨头帮’绕着走。”他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别一个人往那些亮着诡异光的气泡墙边凑，那些地方有巡逻队和……说不清的东西。”
一夜无眠。鲸落城没有绝对的宁静，总是充斥着若有若无的怪响：远处传来的打斗嘶吼声、守夜人警惕的梆子声、怪异的嚎叫不知从哪个气泡深处传来、还有那巨大鲸骨本身，似乎无时无刻不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古老叹息般的嗡鸣，仿佛这巨兽的亡魂仍未彻底离去。
第二天一早，李云便起身离开临时凹洞。他没有直接往垃圾堆凑，也没去所谓的交易巷或修理铺聚集区。他的目标是城市更靠近巨大气泡壁的方向，据说那里连接着通往各个气泡遗迹的出入口，也是消息最繁杂、人员流动最大的地方。
外城区复杂得如同迷宫，街道潮湿、肮脏、充斥着浓重的鱼腥和腐败气息。岩壁上随处可见巨大的、奇异的化石痕迹。越靠近边缘，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来自气泡之外，深海万米巨压的窥视。
在一个巨大的、如同天然溶洞的岩窟角落，被开辟成一个简易的黑市交易点。这里的气氛比交易巷更诡异，光线更暗，交易的物品也更加危险和“非主流”。除了常见的物资，这里还有各种颜色诡异、散发出异常能量波动的药草、生物的毒腺、刻着扭曲图案的骨片，甚至一些用人类骨头制作的粗糙工具。人员也更复杂，多带着戾气和隐秘。
一个摊位上，一块巴掌大小、材质奇特、边缘整齐断裂的金属板吸引了李云的目光。板上蚀刻着模糊的文字！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人类文字！符号扭曲而古朴，线条仿佛带有某种流动感。他不动声色地靠近。
摊主是个戴着鸟嘴状骨质面具、裹在厚重海兽皮里的神秘人，只露出一双浑浊发黄、闪着狡猾光芒的眼睛。他正在和一个面色凶狠、脸上带着巨大蜈蚣状伤疤的壮汉低声交谈，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旁边李云耳中。
“……消息错不了，‘灰墓泡’东侧的‘沉船坞’遗迹，前几天‘毒牙’团的人撞进去，在一条旧时代破冰船的引擎室里翻出来一个密封舱……”摊主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妈的！那舱体用的合金，绝对是‘大撕裂’前军用级别的货色！更邪门的是……舱体里面冰封着一个深度日志记录仪！那玩意儿……还在周期性地闪着电源灯！”
伤疤脸壮汉呼吸急促了一下：“里面记了什么？有大灾变初期的东西？或者……舰队避难所的坐标？！”
“嘿，老刀疤，你倒是想得美！”摊主冷笑，“毒牙团差点在里面团灭！舱里有东西……不是活物！是诅咒！深度日志最后一段影像，只放出了不到十秒……”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漆黑的海底……一道无法形容的巨大白光……比天上的‘神使’还要……然后就是一片恐怖的尖叫和电子杂音！就这个！毒牙团去开舱的老狗，回来第三天，身上就爬满了青灰色的鳞片，人烧得糊里糊涂，嘴里不断说‘石之门……荒的守墓人……’昨晚，人没了……尸体跟垃圾堆里那个一模一样！鳞片，荧光！”
“灰墓泡？！”老刀疤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的凶狠被惊惧取代。“果然是那个鬼地方的东西！那日志……”他的眼神闪烁，贪婪和恐惧交织。
“日志本身‘毒牙’不敢再碰了，当成烫手山芋。但他们破译了一部分残留数据碎片……”摊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碎片里提取出了一个坐标点！还有一个……指向‘石骨王冢’深层的代号标记！就在城西靠近‘窒息深渊’的一个次级气泡群！那地方，传说埋着荒古巨人最后的王！毒牙团想出手，又怕沾上那‘诅咒白光’……正找不怕死的买消息呢！”
“荒古巨人的遗迹……石骨王冢……”老刀疤沉吟，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贪婪，“妈的！搏一搏，总比在这鬼地方烂掉强！坐标多少？”
后面两人低声快速报出一串数字，明显属于地理位置的代号。李云瞬间将那几个关键词和坐标音强记在脑海中：灰墓泡，沉船坞，白光诅咒，石之门，石骨王冢，窒息深渊附近气泡群！
一个坐标！一个与荒古巨人遗迹相关的坐标！一个充斥着死亡诅咒，却也可能埋藏着超脱之机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能量波动，如同微风吹皱平静水面般，拂过李云的感知！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霍然转头，目光锐利如箭，射向洞穴黑市的某个阴暗角落！
一个穿着灰色斗篷、身形并不特别高大的人影，正悄然隐入人群。那人刚才站立的地方，岩壁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刻痕迹，竟然短暂地亮起了一道极其微弱、冰冷而深邃的幽蓝色光芒，随即迅速黯淡下去，恢复原状。那光芒的质地，与何彪交给老刀的入城凭证黑石上刻画的螺旋纹路，竟隐隐有几分神似！但更古老，更……深邃！
李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刚才那一闪即逝的能量波动和纹路，绝不是普通的巡逻队或拾荒者能拥有的！带着一种远超寻常的能量层次感！
神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的人，早已渗透到了鲸落城最底层？！他们也在追寻着同样的秘密？
这深埋于深海万钧重压之下的城市，远比想象中更加危机四伏。那些埋葬在气泡深处的历史尘埃，仿佛拥有着生命，正在黑暗中悄然苏醒，伸出无形的触须，缠绕向所有渴望求生与力量的人们。而线索，就在他刚刚捕获的坐标之中。那所谓的“石骨王冢”，究竟是通向力量的秘钥，还是通往毁灭的陷阱？答案，或许就在那窒息深渊的边缘，某个闪烁着致命诱惑光晕的气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