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郊区

多年以后,面对永恒的终结,黎维·洛伦兹·洛夫克拉夫特将会再一次回到那个平平无奇的遥远下午。

那时他还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古典语言学专业的三年级学生,正无所事事地在露台靠椅上翘着腿,读着杂志上那部连载小说的第一行字:

在那阴沉无光的黄昏斜阳时分,我坐上出租车,从阿卡姆的波士顿-缅因火车站前往密斯卡托尼克河东南半英里开外的城郊地段。

阿卡姆是一个比起邻近的金斯波特和印斯茅斯要年轻得多的地方,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7世纪。

早期的殖民者为了躲避公理会的压迫,在如今的法兰西山区上铺设出了阿卡姆最早的街道,他们大都是具有良好教育的实业家和学者,这也就奠定了阿卡姆此后在学院教育上的沉稳学风和城镇治理上的开明得体。

然而在新英格兰女巫审判时期,那些从塞勒姆来的女巫密会将黑暗可怖的异端巫术连同巫术恐慌一并带到了阿卡姆,为城镇的前景蒙上一层不祥的雾霭,直到移民中的一伙暴徒将潜伏在城郊的邪恶巫术师古迪·福勒抓住,并将其绞死在阿卡姆西边的刽子手山上,阿卡姆人人自危的巫术恐慌方才告一段落。

但《新英格兰乐土上的奇术异事》上所记载的恐怖并未到此结束,据说在五朔节前夕或万圣节第二天独自在刽子手山上过夜的人会遭遇古迪的鬼魂。

譬如在1901年就有一位试图在山顶过夜的波士顿男子,意图戳破这段让人不安的传闻,此人至今下落不明。

而臭名昭著的魔女凯夏·梅森和她那可怖随从并未随着岁月消逝而消逝,她仍活动于法兰西山区的魔女之屋,在为她那邪恶密谋进行残酷的献祭。

周遭多发的爱尔兰移民儿童失踪案虽然鲜少被报纸报道,但不得不肯定,这些案件直至今日依然是笼罩城镇一角的阴云。

就在前年的五朔节前夜,我的一位与警察打交道的侦探朋友告诉我说,阿卡姆警局和埃塞克斯郡的警官接收到情报,联合突袭了位于城镇北边一处溪谷的邪恶巫术聚会,邪教成员们四散而逃,警方只抓到了两个落单的边缘成员。

然而现场找不到任何犯罪活动的证据,因而他们被无罪释放了,这两个人很快不知所踪。

人们最后看到他们的地方,便是我现在前往的地方。

那里是阿卡姆短暂的海上贸易生涯的没落之后,于1796年陆续开设几座纺织工厂的厂区。

或许是吸收了艾尔斯伯里和博尔顿等工业城市的前车之鉴,厂区的设立有意与城区相隔离,避免充斥着移民劳动力的纺织工厂大肆向空气和密斯卡托尼克河里排放污染物,也极力避免诸如谋杀、绑架、入室盗窃、失踪、打架以及酗酒等犯罪事件毁坏这座城镇的体面气质。

一条阴森可怖的萨姆纳河暗流涌动,蜿蜒向北汇入密斯卡托尼克河。

潜伏的无名恐惧盘踞在废弃的郊区建筑群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远处的废弃房屋里隐约传来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嗡鸣。

焦黑的火烧痕迹,锈蚀的肮脏信箱,缺少维护的塌陷石子路面,尚存理性的人已经搬离了这里,哪怕连自然也嫌弃着此处,不愿伸展新绿的根须往那废弃地段生长。

人们对这块不洁之地避之不及。仅仅是因为过去数十年里发生的几起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谋杀事件,尚不足以完全解释人们为何在潜意识里对这里绕道而行,我想在这些事件的背后,存在着某种更悖逆常轨的怪诞。

原先的住民如此述说着离奇的传说,夜幕时分,有些夜行路人会惊恐地发觉,在他们身后数码外,有些鬼祟的身影会在暗中一同与人行进,灯火的辉映只能让人看清一双血丝虬结的眼睛,和某种苍白无血、堕落腐朽的类人面孔。

如果你神经大条,贸然走入灯光的领域外,或许隔天,人们将会看到一道血迹延展向一间废屋,里头只剩下一具被鼠群啃咬得残缺不全的肢体。

不幸目睹尸体那张残存的面孔的人如此述说:那是一张人类极度恐惧与痛苦交加,在绝望疯狂下扭曲变形的脸,即便是最具气魄的人,也不愿去看那一张骇人恶象。

有时夜空会划过一道惊雷,而不幸者的血迹则会半途凭空消失,似乎连同尸体被黑暗中的谵语不休吞噬,吐出些许残肢或布料,最后化作一则失踪的布告。

更有些时候,血迹会莫名其妙地延展向一些冷漠住民的住宅、或是那些荒废偏僻的纺织工厂,但就连最细致入微的警探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受害者就这样不翼而飞,没有线索的警员只得不了了之,并努力想象某种野兽,将一切罪名归咎于它的名下。

自然,流言在传播中总会逐渐失真,如同电台中的杂音,除了当地那些封闭愚昧且不开明的爱尔兰裔外,没有人如此坚信过这些互相矛盾、荒诞不经的传闻。

我探寻着真相,如飞蛾扑火般命中注定地被吸引到了这座有着神秘历史的城镇。

最初的契机来自一位多年前搬离该地的亲属,我从他那里打听到了诸如此类传说,不久后便乘坐火车穿越铁道踏入这片密斯卡托尼克河流经的土地。

朋友为我找了郊区一幢房产拥有者的代理人,我计划好租上几个月,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比起侦探梳理线索或历史学家挖掘史料,我想我的行为更像啃噬腐肉的蛆虫,一点点地啃光这个地方的所有令人厌恶的秘辛,以此化作钢笔墨水中的怪异的灾厄气息。

幸运,或是不幸的,那位房产的代理人为我介绍了几位合租者,然而……

黎维略带倦意地放下杂志,按揉着太阳穴,在一票三流怪奇小说中,这篇文章算得上文采斐然,另一方面而论,他不太喜欢这种浮夸的添油加醋,无论如何,作为闲时消遣这本杂志已经够格了。

“幸好那家杂货铺的汽水没被买光。”黎维拿起一旁的汽水贴在额头感受一会冰凉,在这酷热难耐的鬼天气只能靠冷饮和风扇降降暑气。

他接着用开瓶器撬开碳酸汽水瓶盖,猛灌一口,眯着眼睛感受气泡的冲击,再长舒一口气,随即将玻璃瓶放在露台桌面,转身撑起那把二手阳伞,与此同时,目光随意地扫向冷清的灰色街道。

东南郊区地段没有值得一看的风景,只有稀疏的老式宅邸散布在周遭的空地里,歪歪斜斜的绿色林荫伸张自然之手探向街道上原属于人类的领域,吞噬路缘没人处理的垃圾,而无人维护的稀疏路灯沉默地伫立在林间阴影中。

不过他并不排斥这种冷清孤寂的氛围,黎维拉扯着短衫的衣领,试图带起几许凉风,再将几口冰饮灌下肚,勉强缓解几分暑意。今年的秋季午后的炎热实在冗长难耐,从体感上而言,就如同夏日酷暑从未结束一般。对在马萨诸塞州待了二十多年的他来说,这样的气候确实算得上是少见的怪相。

而屋里头也闷热得厉害,外头倒是勉强能吹吹风,将工作学业上的杂事抛之脑外后,黎维闭着眼躺在老旧的摇椅上歇息半晌,直到某种细微的噪音将他散漫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起身打着哈欠,视线则在街上随意游弋,这条泥泞坑洼、长久缺少维护的街道上人烟向来稀少,他的目光理所当然锁定在这么一个信差打扮的稀客身上。

那身材不高的信差费劲地在颠簸路面上骑着单车沿街而来,眼睛在门牌上依次扫视,最终停步在一幢有着复折式屋顶的独栋建筑前。

好巧不巧,正是自己脚下这栋老宅。

信差从挎包中取出一份包裹,望向宅邸,看来是注意到了露台上的黎维,伸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停车走向正门。

“谁的包裹?”黎维将杯子搁置一边,快步走下楼去。

脚下这所老别墅除了自己外还有两位合租的住客。

第一位是个瘦削的小说家,给报社或杂志社写恐怖小说的那种,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先生一直戴着一副金属圆框眼镜,留着浅褐色短胡子,三十多岁,面貌有些苍白病态,目前已经失联三个月,刚才看的杂志中的几个故事便是他几个月前写的,估计是看不到后续剧情了。

根据警方模棱两可的说法,这位小说家可能是卷入了债务危机,目前正在逃债中,大概……

而第二位是自己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同窗,由于家境变故,他不得不设法在经济上开源节流,于是搬进这个不受欢迎的老宅里,顺带拉上了抱着同样想法的自己。

只是这位朋友数月前不幸地患上精神病,疑神疑鬼嚷着墙和地板里有无数鼠群在阴暗爬行,期间病情逐渐恶化,直到幻觉频发,大喊大叫着地窖里有怪物、阁楼里有死人等鬼话,之后当然是搬离了这里,但也难逃精神失常,最后被人送进阿卡姆疯人院里铺满软垫的单独隔间。

据医生的说辞,很可能是家族精神病史的原因,当然环境也造成了双向影响,最终造就了这一出不幸的悲剧。

这些内容听起来像是爱伦坡之流写的恐怖惊悚小说里被诅咒的宅邸会出现的事情,但小说终究只是小说,这里住起来还算舒坦安逸,虽然偏僻,但芬恩帮和石头帮的街头混子们不怎么乐意光顾此地,比起那些混混横行的下三滥河岸街巷的出租小房间,这里明显是个不会被人打搅的好地方。

这栋楼里的大多设施虽然岁数比他大但至少接了水电,此外租金相当廉价,堪称慈善,除了交通不太便利、屋子缺少维修,洗热水浴还得去南岸的一家浴场,别的谈不上是什么缺点。

比起密大那门窗漏风、管道故障、隔音奇差、四季夏暖冬凉的“东部地狱”大一男生宿舍楼,这里已经称得上人间天堂了。

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和缥缈虚无的怪力乱神,或是些形迹可疑的混账们,黎维觉得自己家里那把上满.45 ACP弹药的M1911手枪已经足以应付,他对自己的准头同样抱有相当的自信。

敲门声再度响起,黎维也正好拉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