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学费

穿过博古园高大的仿古牌楼,喧嚣的人声、混杂着尘土、劣质熏香和若有若无铜锈、旧纸的味道扑面而来。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摊位和店铺,琳琅满目的物件堆叠如山:斑驳的青铜器、泛黄的字画卷轴、温润的玉石挂件、造型各异的瓷器陶俑、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刀剑农具……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洒下,在无数器物上跳跃,光影交错,仿佛踏入了一个凝固了时光的迷宫。

夏璟安一踏入市场,气氛似乎就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原本吆喝得起劲的摊主、倚着柜台打盹的店主,目光扫到他身上时,都下意识地收敛了随意,脸上堆起或真诚或讨好的恭敬笑容,纷纷打招呼:

“夏老板早!”

“哎哟,夏先生您来了!快看看我这新到的货!”

“夏爷,里面请,刚泡好的上等普洱!”

夏璟安只是微微颔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摊位,并未过多停留。楚桐静紧随其后,清冷的气质和那双偶尔掠过银芒的异眼,也让不少识趣的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讪。张云川跟在最后,感受着师父在这里非同一般的威望,心中暗暗咋舌。看来陈胖子说的没错,古斋在“道上”的地位确实不一般。

“云川,”夏璟安的声音在嘈杂中清晰地传来,“用你的眼,用你的心,去看,去感受。辨识真伪,是基础中的基础。”

“是,师父。”张云川打起精神。他大学学的就是考古专业,虽然实践经验不多,但理论知识还算扎实。他走到一个卖铜钱杂项的地摊前,蹲下身仔细打量。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夏璟安的徒弟过来,立刻热情地招呼:“小哥好眼力!看看我这批货,都是刚收上来的老坑玩意儿!”

张云川拿起一枚铜钱,掂量了一下手感,看了看锈色和文字。太新了,锈色浮而不实,文字笔画僵硬缺乏神韵,典型的现代低仿。他又拿起一个铜香炉,炉身倒是有些老气,但炉底和炉腿的包浆明显不同,像是后配的拼接货。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又看了几件,基本都是些一眼假或者高仿、做旧的玩意儿,偶尔有一两件晚清民国的普通小件,也谈不上多老。

他想起师父路上说的,诡物往往依附于真正古老且经历复杂的物品。这些假货、新仿或者拼接货,要么年代不够,要么本体被破坏重塑过。正如师父所说,诡物的怨力依附于特定的本体形态,一旦本体被彻底损毁重塑(比如熔了重铸、打碎了重粘),其经年累月积攒的怨力也会随之消散殆尽,如同“重生”一般,怨力需要重新积累。所以这些玩意儿,根本构不成威胁。

张云川连续看了几个摊位,情况大同小异。真品寥寥无几,即使有,也多是清末民国的普通物件,价值不高,怨气淡薄,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他有些沮丧,难道自己的“灵体”感知这么迟钝?

就在这时,他看到师父夏璟安在一个卖古籍字画的摊前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到夏璟安,恭敬地拱了拱手。夏璟安拿起一本封面残破、纸张泛黄的线装书,随意翻了几页,又拿起一幅绢本的小品山水画看了看,和老者低声交谈了几句。楚桐静则在一个卖杂项玉器的摊前,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玉扳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似乎在感受什么。

很快,夏璟安付了钱,将那本旧书和那幅小品山水卷了起来。楚桐静也买下了那个灰扑扑的玉扳指。

张云川赶紧凑过去,好奇地问:“师父,师姐,你们买的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吗?”他努力集中精神去“感受”,但无论是那本旧书还是那个玉扳指,除了淡淡的岁月气息,他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更别提什么怨力了。

夏璟安将那卷字画递给他拿着,淡淡道:“没什么特别。这本《花间集》是清中期的坊刻本,保存尚可,略有虫蛀,值几百块。这画是清末不知名画师的仿作,笔力尚可,装裱旧了,值个千把块。”

楚桐静也把扳指递过来:“和田青玉边角料,清晚期民间作坊的普通玩意儿,雕工粗陋,值…五十块。”她的声音依旧清冷。

张云川愣住了:“啊?就…就这些?那…那为什么要买?”他以为师父师姐出手,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蕴含强大怨力或者可能成为诡物的隐患,需要提前处理呢!

夏璟安瞥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无奈?他继续往前走,声音不高不低地飘来:“古斋也是要开门做生意的。房租水电,柴米油盐,还有你们两个的伙食费,哪样不要钱?只出不进,难道真靠西北风活着?”

张云川:“……”他再次被刷新了认知!原来威名赫赫、处理诡物的古斋,也要为五斗米折腰?也要靠倒腾普通古玩赚钱养家糊口?!

楚桐静在一旁补充了一句,算是解释:“真正的诡物可遇不可求,且危害巨大,一旦发现,通常不是‘买’能解决的。这些,只是维持古斋日常运转的普通营生。”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张云川有些呆滞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而且,淘货本身也是一种锻炼眼力的过程。”

张云川恍然大悟,同时也觉得有点窘迫。原来是自己想岔了!师父和师姐这是在…进货?顺便练手?

看着周围摊位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老东西”,张云川心里也活络起来。既然师父师姐能淘,那自己是不是也能试试?好歹也是考古专业出身,虽然没实践经验,但理论知识丰富啊!万一捡个漏呢?就算捡不到漏,练练眼力也是好的。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张云川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淘货大军”。他专挑那些看起来不起眼、摊主也不太在意的角落物件,充分发挥自己的理论优势:看胎釉、看包浆、看款识、看工艺……

“老板,这个青花小碗怎么卖?”他拿起一个画着缠枝莲的小碗,碗底有双圈款。

“哟,小哥好眼力!这可是正经乾隆官窑!看这画工,看这发色…一口价,八千!”摊主唾沫横飞。

张云川心里冷笑:釉面贼光太亮,青花发色漂浮无层次,款识笔画无力,仿得连民窑都不如!他摇摇头放下:“再看看。”

又看到一个铜佛造像,造型古朴,锈迹斑斑。

“老板,这佛…”

“唐代!绝对大开门的唐代鎏金佛!就是金水剥落了点…三万拿走!”

张云川掂量了一下,手感不对,太轻了。再细看锈色,绿锈浮在表面,像是化学做上去的。而且唐代佛像的风格也不是这样…他再次放下。

接连碰壁,张云川有点急了。他看到楚桐静在一个卖旧家具杂件的摊前,拿起一个缺了条腿、满是灰尘的小木凳看了看,又放下了。他赶紧凑过去,学着师姐的样子,拿起那个小木凳。木料是普通的杉木,做工粗糙,卯榫都松了,除了旧,实在看不出价值。

“师姐,这个…?”他试探地问。

楚桐静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清晚期,普通农家物,修复价值不高,十块钱。”

张云川讪讪地放下。

他不死心,又在一个卖杂项的小摊上,看中了一块黑乎乎、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上面有些天然的纹路,看起来有点像山水画。

“老板,这块石头…”

“哎哟!小哥识货!这可是天然形成的山水奇石!你看这意境…五百块!”

张云川觉得这石头纹路确实有点意思,而且沉甸甸的,说不定是块好料?他犹豫了一下,看向师父。夏璟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扫了一眼那石头,没说话,只是眼神里透着一丝“你随意”的意思。

张云川一咬牙,想着就当交学费了!他身无分文,自然是夏璟安付钱。结果五百块买了一块…河边随便就能捡到的普通鹅卵石!只是纹路稍微特别了点!

之后他又“慧眼识珠”地淘了一个“宋代”的磁州窑黑釉罐(实为现代新仿做旧),花了八百;一个“和田白玉”平安扣(实为乳化玻璃),花了三百……

一圈逛下来,夏璟安手里多了几件普通但还算开门的老物件。楚桐静则收获了一个清代的黄铜烟嘴(二十块)和一本民国石印本的通俗小说(五十块)。

而张云川……他手里拎着一个装着黑石头、黑釉罐和玻璃平安扣的塑料袋,脸上写满了沮丧,感觉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灵体”感知在实战面前简直一文不值。他淘的这些东西,别说赚钱了,加起来一千多,连个本都回不了,纯属交学费!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几个摊主看他时那种看“冤大头”的憋笑眼神。

楚桐静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难得地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清冷。夏璟安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眼力非一日之功。多看,多想,少冲动。记住,十次打眼换一次开眼,也是值得的。走吧,去前面‘漱玉轩’看看,听说他们新进了一批玉器。”

张云川拎着沉甸甸(心理上更沉)的“学费”,跟在师父师姐后面,深刻体会到了古玩这一行的水有多深。他偷偷瞄了一眼楚桐静腰间挂着的那个灰扑扑的扳指,又看看自己袋子里那些“宝贝”,心里哀叹:同样是学徒,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就在他垂头丧气时,经过一个堆满破旧木器、散发着霉味的摊位,他体内沉寂的守心符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心口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自身怨气的…冰冷异样感。他下意识地朝那堆破烂木器看了一眼,但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甩甩头,没太在意,继续跟上师父的脚步,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处理这些“学费”才能显得不那么傻。那堆破木器深处,一个被油污和灰尘覆盖、缺了角的陈旧木牌,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