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了“我执”的毒刺,触摸到“本自具足”的微光,并非意味着痛苦的终结,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与痛苦共存。李小沐的世界,依旧是那个充满汗水、灰尘和债务的工地。但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开始,悄然改变了。
他不再将工地视为纯粹的苦役场,而是笨拙地实践着“感受当下”的功课。
他买了几本最便宜的旧书——一本讲基础心理学的(试图理解自己的“心”),一本泛黄的《菜根谭》(格言警句,契合朴素的处世观),还有一本破旧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的故事像一面镜子)。不再是为了逃避,而是主动的选择。工棚熄灯后,他倚在床头,借着挂在铁架床头的充电小台灯(也是二手淘的)微弱的光线,安静地翻动书页。指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灯光照亮书页上的铅字,也映着他专注而平静的侧脸。遇到触动心弦的句子(比如“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他会停下来,目光落在黢黑的天花板,咀嚼片刻,再继续。书页间残留的旧主人留下的折痕和笔记,也成了某种无声的陪伴。
夜深人静时,在笔记本上,笨拙地临摹着书上的字,或者只是随意地写下一些零碎的感受:“今日扛水泥三十袋,肩痛。”“儿子在电话里背了首新诗。”“心堵时,观呼吸三次。”字迹歪扭,却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墨黑的铅笔灰沾在指腹上,像某种沉静的印记。写完了,有时揉成一团,有时小心地折好,塞进装书的塑料袋里。不为展示,只为梳理那纷乱的心绪。
他戒掉了酗酒。取而代之的,是收工后在工棚外的小马扎上,用那个磕掉瓷的搪瓷缸,泡上一大缸最便宜的、味道浓苦的茉莉花碎茶。滚烫的水冲下去,干枯的茶末在缸子里翻腾舒展,浓郁的茉莉香混着廉价茶叶的涩味弥漫开来。他捧着缸子,吹开浮沫,小口小口地啜饮。热流滚过喉咙,暖了胃,也仿佛熨帖了疲惫的心神。偶尔,也会和三哥等相熟的工友凑点钱,买瓶最便宜的散装白酒,就着一小袋花生米或几根黄瓜,分着喝上几杯。微醺时,不再诉说痛苦,只是听着工友吹牛扯淡,感受着那点微醺带来的、短暂的放松和人与人之间粗粝的联结。他清晰地知道,无论是茶的苦香还是酒的微醺,带来的片刻安宁,并非源于它们本身,而是源于他此刻愿意放下杂念、去纯粹感受的这颗心。它们是可以享受的调剂,但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麻醉剂。
电话成了他连接老家的重要纽带,频率高了许多。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依旧带着操劳的疲惫,但少了那份惊惶不安。她絮叨着孙子又长高了、调皮了、会认几个字了;抱怨着菜价又涨了、家里的老母鸡不下蛋了;也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儿子的身体和工钱。李小沐耐心地听着,偶尔插几句,叮嘱母亲别太累,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他不再抱怨苏梅的不是,也不再诉说自己的辛苦。只是平静地分享工地的见闻(挑好的说),问问家里的收成。母亲那份无言的关怀,融在柴米油盐的唠叨里,像温热的米粥,滋养着他荒芜的心田。
父亲的话依旧很少。电话常常是母亲在说,父亲在背景里吧嗒旱烟,或者只是沉默地听着。但有一次,李小沐在电话里提到工地包工头克扣了点工钱,他据理力争最后要回来了。电话那头,在长久的沉默后,传来父亲一声极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嗯…好。”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像一块沉重的基石,稳稳地落在了李小沐心上。他仿佛能看到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极其微弱的赞许。父亲的爱,是沉默的山,是佝偻背影里无声的支撑。李小沐开始真正理解并接纳了这份沉默的厚重,不再期待父亲说出什么温暖的话。
*李小沐把能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家。虽然杯水车薪,但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用他寄回的钱,加上自己编筐卖的几个辛苦钱,给孙子买了套新衣服,还割了斤肉改善生活。父亲甚至破天荒地,在集上给李小沐买了条新毛巾和一块硫磺皂,托人捎了过来。当李小沐在工棚里摸着那块粗糙却崭新的硫磺皂,闻着那刺鼻却洁净的气味时,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心头。这不是施舍,是父亲用他笨拙的方式,表达着认可和心疼。
安全帽下的汗水,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他不再机械地重复体力劳动。搬砖时,琢磨着怎么码放更省力稳固;和水泥时,注意着水灰比例,力求更均匀耐用;跟着老师傅学水电打下手,眼神专注,不懂就问,手上的动作也越发利落。包工头老张有一次路过,看到他布线走得横平竖直,接口牢固,难得地拍了拍他肩膀:“小李子,手艺见长啊!像个老师傅了!”这句简单的肯定,让李小沐心头一热。这份肯定,无关债务,无关过往,只源于他此刻专注投入所创造的、实实在在的价值。
当工资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响起,看着那串依旧微薄、但凝结着自己汗水的数字,李小沐的心里不再是麻木或焦虑,而是一种粗糙却真实的踏实感。这钱,一部分要填债务的无底洞,一部分要寄回家养儿子、赡养父母。每一分钱都带着沉甸甸的责任。他不再是那个被命运随意摆弄的棋子,而是在用自己的肩膀,艰难却坚定地扛起属于他的那份重量。“为了儿子,为了爹娘,为了肩上这份债,我得站直了。”这朴素的信念,成了支撑他脊梁最坚实的力量。
日子在汗水、书页、茶香和电话线的两端,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至。
李小沐没有回家。高昂的路费和节省下的工钱(春节加班有补贴)让他选择了留下。年三十的工地异常冷清,大部分工友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和他一样有家难回或想多赚点的。工头老张难得地买了些肉和酒,在简陋的工棚食堂里拼了几张桌子,算是年夜饭。
气氛有些沉闷。劣质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更衬出棚内的孤寂。李小沐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工友们用方言谈论着老家的年俗、孩子的出息。他偶尔应和几句,目光落在窗外。城市禁燃烟花,只有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在寒冷的夜空中涂抹着虚假的热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本以为是家里的拜年电话。掏出来,屏幕亮着幽暗的光。一条新信息提示。
发送者的头像——是一片沉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色**。没有备注名字,只有一串似曾相识、却又刻意被记忆模糊掉的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冰冷的四个字:
**【春节快乐。】**
李小沐的手指顿住了。时间仿佛在油腻的饭桌上方凝固了几秒。棚内工友的喧闹、电视里小品夸张的笑声、窗外遥远的霓虹…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瞬间褪去,只剩下屏幕上那四个字和那片死寂的灰。
是她?是嘲讽?是夜深人静时一丝微不足道的悔意?还是仅仅出于空洞的、节日性的礼貌?那些砸碎的锅碗、逼走的父亲、二十万的勒索、抖音的威胁…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回脑海。恨吗?似乎淡了。爱吗?早已死去。只剩下一种被再次触碰旧伤疤的、微妙的麻木。
是她?十年光阴,圆明园的断壁残垣是否还在她梦里?那句“你过得还好吗?”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岁月?这声“春节快乐”,是放下后的释然?是孤独时的偶然想起?还是对青春墓园一次无声的凭吊?阳光下的尘埃、刻着“早”字的课桌、天台上的初吻…这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竟在此刻异常清晰地闪过,带着一种遥远而钝痛的美感。
无论是谁,这信息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预期的巨大波澜并未出现。没有怨恨的灼烧,没有遗憾的绞痛,甚至没有一丝涟漪般的喜悦或期待。佛语中“如如不动”的境界他或许尚未达到,但此刻内心的平静,如同一块被岁月和痛苦反复冲刷、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礁石,坚硬而沉默。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发信人是谁,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再也无法泅渡的时光之河,是命运分岔后各自背负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大约三秒。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在回复框里敲下两个同样简洁、不带任何情绪的字:
**【谢谢。】**
**发送。**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回复的不是一个曾经搅动他半生风云的人,而是一个最普通的、节日群发祝福的陌生人。
**他看也没再看屏幕一眼,拇指一按,屏幕熄灭。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手机揣回裤兜深处。**这个动作,像合上一本早已读完、无需再翻的旧书,也像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归置原位。
目光从裤兜移开,瞬间锁定了工棚门口。工头老张的儿子,一个七八岁的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拿着一个摔掉了耳朵的旧毛绒兔子(不知哪个工友给的),在门口的空地上模仿着电视里的武打动作,玩得不亦乐乎。小家伙一脚踢飞了兔子,兔子在空中翻滚,扬起地上细小的灰尘。一缕清冷的月光恰好穿过工棚的缝隙,照在那些飞舞的尘埃上,折射出瞬间即逝的、微弱的银光。
“李叔!看我像不像大侠!”小家伙兴奋地朝他喊道,小脸冻得通红。
李小沐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漾开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历经劫波后的疲惫,更有扎根于现实的、沉甸甸的安稳。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工装裤上的灰尘,大步地、坚定地朝着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去。**脚下踩过冰冷的水泥地,发出沉稳的声响。小家伙的笑声、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构成了此刻最鲜活、最值得珍视的背景音。
>工棚的灯光昏黄,将他走向孩子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个灰色的头像,连同它带来的未解之谜,已被他随手揣进了旧时光的角落,如同墙角那只沾满油污、摔掉耳朵的破兔子。**废墟之上,野草总能顶开沉重的碎石,向着光的方向,倔强地生长。他的救赎,不在于追寻一个飘渺的答案,也不在于彼岸是否还有谁在等待。它就在此刻,在他走向孩子的每一步里——在脚下坚实的触感中,在耳畔童真无邪的笑声里,在他胸腔中那颗终于学会为自己、也为所爱之人有力跳动的心脏深处。**前方,是吵闹却滚烫的生活,是孩子张开双臂等待的互动,是无需答案、也无需回头的,属于他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