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色吞没。教室陷入一片昏暗的蓝灰色调,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吝啬地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黑暗放大了他内心的轰鸣。心跳声,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那句不断回响的“比喻不错”,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秒也不能。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收拾好书包,将那本沉重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胡乱塞进去。那个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信纸团,此刻成了最烫手的山芋。扔掉?不行!万一被人捡到……塞进诗集?感觉像把一颗定时炸弹放了进去。最终,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将那个湿冷黏腻的纸团狠狠塞进了校服裤子的最深口袋,仿佛要把它埋葬在身体最隐蔽的角落。
回家的路,漫长而恍惚。城市的霓虹初上,车流如织,喧嚣的人声和引擎声浪扑面而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口袋深处那个硬邦邦、皱巴巴的纸团,像一个灼热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桂花香似乎无处不在,从路边的行道树,从紧闭的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此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甜腻。
推开家门,母亲关切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晚?吃饭了。”
“嗯……有点事。”他含糊地应着,声音干涩,不敢抬头,径直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狭小的房间像一个安全的堡垒,将他与外界隔绝。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房间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和他自己熟悉的气息,暂时驱散了那无处不在的桂花香。他这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
他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他像一个处理赃物的罪犯,带着一种混合着厌恶和隐秘珍视的矛盾心情,从裤袋深处掏出了那个纸团。
它已经被他的体温和掌心的汗水捂得温热,甚至有些发软。紫墨水的痕迹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紫色的污渍,透过纸背,晕染在口袋布料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暧昧的印记。他厌恶地看着它,它像一个耻辱的标记,一个失控的证明。
他把它放在书桌上,像放置一件危险的证物。然后,他拧开了台灯。
骤然亮起的、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将那个皱缩的纸团暴露无遗。它丑陋地蜷缩着,像一颗被强行扭曲的、受伤的紫色心脏。纸面布满深刻的折痕,边缘被揉得毛糙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被汗水浸得半透明,透出下面深色的墨水字迹——依稀可见“小提琴”、“弧线”等刺眼的碎片。
许慎盯着它,眼神复杂。羞耻感依旧尖锐,但一种奇异的不甘心,一种想要挽救什么的冲动,悄然滋生。这团废纸里,毕竟凝结着他最真实、最笨拙、也最滚烫的心跳。
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发掘般的小心翼翼,试图去展开它。
然而,纸张被揉搓得太厉害,又被汗水浸润过,变得异常脆弱。每一次试图抚平的动作,都伴随着细微的撕裂声。那些深刻的折痕顽固地拒绝消失,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永远刻在了纸面上。未干的紫墨水在拉扯中,从折痕深处渗出,在周围洇开更深更模糊的紫色阴影,像淤血,也像泪痕。
他尝试着展平一角,那句“充满了声音”的句子暴露在灯光下。墨迹在褶皱处断裂、模糊,那几个字变得支离破碎,像一声被强行掐断的叹息。他放弃了。这封信,连同那个下午奔跑的剪影,那道小提琴般完美的弧线,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比喻不错”,都被他亲手揉进了这团无法复原的褶皱里。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疲惫而迷茫的脸。那句“比喻不错”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他试图捕捉她当时的语气、眼神。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嘲弄。那双总是弯弯的月牙眼里,那一刻似乎盛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静?探究?甚至……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赏?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随即又被更深的自我怀疑淹没。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吓傻了产生的错觉。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几张她给他的薄荷糖纸,被他小心地展平夹在一本旧杂志里。透明的塑料纸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光,像凝固的时光碎片。
这一夜,许慎辗转反侧。黑暗中,口袋布料上那块紫墨水的印记仿佛在隐隐发烫。窗外的桂花香时浓时淡,像一种无声的追问。那句“比喻不错”像一个解不开的谜题,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与信纸上无法抚平的褶皱、与那道奔跑中的小提琴弧线、与她最后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交织成一团混乱而灼热的星图。
第二天早晨,许慎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走进教室。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桂花香和粉笔灰的味道。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欧阳灵儿已经到了。她正低头整理着书本,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平静而专注。乌黑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遮住了小巧的耳廓。她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仿佛昨天黄昏那场惊心动魄的“撞破”从未发生。
许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尽量不发出声响。他甚至不敢深呼吸,怕惊扰了这份看似平静的空气。他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某种信号——一个揶揄的眼神?一句意有所指的问话?或者,干脆是彻底的漠视?
然而,什么都没有。
欧阳灵儿整理好书本,抬起头,目光自然地扫过他,如同扫过教室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她的眼神清澈,平静无波,没有探究,没有尴尬,更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异样。仿佛他这个人,连同昨天那团被揉皱的紫色秘密,在她眼中都未曾存在过。
接着,她的手指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极其自然地在笔袋旁摸索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那熟悉的、方方正正的硬物。她拿起一颗薄荷糖。
许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等待着这颗糖的落点——是像往常一样放在他的课桌边缘?还是……就此终结?
他看到她的手伸了过来。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轨迹熟悉得令人心悸。
那颗包裹着透明糖纸的绿色星辰,被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他摊开的英语课本边缘——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空白处。
放下,收回。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没有眼神的交汇,也没有任何言语。
像什么都没发生。
像一切都只是许慎自己的一场荒诞梦境。
许慎怔怔地看着那颗静静躺着的薄荷糖。清凉的绿色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纯粹。它依旧在那里,带着它不言而喻的、恒定的微温。
然而,这熟悉的馈赠,此刻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湖。没有揶揄,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的、恒常的沉默。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颗微凉的糖果。熟悉的触感,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疏离。
窗外的桂花香无声地流淌进来。欧阳灵儿已经翻开课本,晨读的嗡嗡声开始在教室里弥漫。世界仿佛恢复了它原有的秩序。
只有许慎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无法抚平的紫色星图的褶皱里,在那句魔咒般的“比喻不错”的回响中,在那颗沉默的薄荷糖的微光下,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颗薄荷糖握进手心,感受着它的凉意,却再也尝不到记忆中那份纯粹的、带着悸动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