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被,紧紧裹挟着陈默。意识在无边的虚无里沉浮,偶尔被肺部的灼痛和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楚刺穿,泛起一丝微澜,随即又沉没下去。耳边仿佛还残留着火焰的咆哮、人群的尖叫、自己破风箱般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撕裂了黑暗,像冰冷的针扎进眼皮。陈默闷哼一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视野里是晃眼的白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陌生的天花板。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手背上插着透明的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流进他的血管。
是医院。
“醒了!孩子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陈默费力地聚焦视线,看到床尾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老人,是幸福里的老邻居,王大爷和李奶奶。他们脸上写满了关切和后怕。
“孩子,你可吓死我们了!”李奶奶拍着胸口,眼圈发红,“医生说你吸了好多烟,差点…差点就…菩萨保佑啊!”她抹了抹眼角。
王大爷凑近些,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不可思议:“小陈啊,你是不知道!外面都闹翻天了!报纸、电视、网上…全都是你!你救了赵阿婆,是英雄啊!”
英雄?这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心头一缩。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扯得肺叶生疼,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纸。
“别动别动!医生说了要静养!”李奶奶连忙按住他,眼里满是心疼,“赵阿婆在隔壁病房,医生说没大事,就是烟呛着了,也醒过来了!多亏了你啊孩子!”
陈默没说话,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英雄?他脑子里只有火场里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灼痛,只有背起赵阿婆时那几乎压垮他的重量,只有摔倒前那一刻冰冷的绝望。他只是不想再看到一个人像他父亲那样,在痛苦和绝望中被吞噬。这算什么英雄?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一次本能挣扎罢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两个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人走了进来。医生的表情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而后面那两人,眼神里则闪烁着一种捕捉猎物的兴奋光芒。
“陈默小朋友,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医生例行公事地询问。
陈默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这位是电视台的张记者,”医生侧身介绍,“他们想采访一下你,关于昨天火场救人的事。你现在方便说几句吗?”
话筒立刻递到了陈默面前,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他苍白的、还残留着烟灰痕迹的脸。张记者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陈默同学,你好勇敢!当时冲进火海救人,你是怎么想的?害怕吗?”
刺眼的灯光打在脸上,镜头像冰冷的眼睛。陈默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不适。他想到了那些因为超时而刻薄责骂他的顾客,想到了药店店员淡漠的眼神。这些镜头后面的人,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博取眼泪和点击的故事,一个“英雄少年”的符号。而他此刻只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羞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沙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猛地拉起白色的薄被,将自己那张黑乎乎、写满茫然与抗拒的脸,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哎,孩子,别怕,就是聊聊…”张记者有些尴尬,试图劝慰。
被子下,陈默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到惊吓、缩进壳里的蜗牛。他只想消失,只想回到那个虽然阴暗潮湿、却没人打扰的地下室,回到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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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陈默执拗地要求出院。医生拗不过他,检查确认肺部感染得到控制,外伤无大碍后,只能放行。医药费全免了,据说是“社会捐助”和“见义勇为基金”支付的。陈默对此毫无概念,只觉得像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王大爷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把他送回了那条熟悉的、弥漫着阴湿气味的巷子口。告别时,王大爷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眼神复杂:“孩子,拿着。是街坊邻居,还有…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听说你的事,托我转交给你的。大家…都念着你的好。”
信封沉甸甸的。陈默捏着它,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他低着头,含糊地道了声谢,快步走进了通往地下室的阴暗通道。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铁皮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和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父亲陈建国依然侧躺在硬板床上,听到声音,费力地转过头。
“爸…”陈默的声音有些哑。
陈建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惯常的麻木和痛苦,而是混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陈默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恐惧的审视。
“回来了?”陈建国的声音干涩异常,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
“嗯。”陈默把那个沉重的信封放在掉漆的小桌上,发出闷响。他开始像往常一样,准备烧水,给父亲擦身。
“外面…外面都在说…”陈建国忽然开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像要把他看穿,“说你冲进火里…背出来一个老太婆…还上了电视?”
陈默手上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父亲,轻轻“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你疯了吗?!”一声压抑到极点、却又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陈建国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床沿,手背上青筋暴起,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他那张因为痛苦和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蜡黄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扭曲的、近乎狰狞的愤怒和后怕!
“那是火!会死人的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你才多大?!十二岁!你逞什么能?!你要是…要是…”他剧烈地喘息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陈默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他以为父亲会像王大爷他们那样,至少说一句“没事就好”。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那愤怒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
“咳咳咳…你看看我!!”陈建国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他指着自己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我这辈子…已经是个废人了!就剩你这么一根独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让我怎么活?!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吗?!啊?!”那一声“啊”带着哭腔,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无助和愤怒的总爆发。
陈默慢慢转过身,看着父亲那张因剧烈情绪而扭曲的脸。他看到了那愤怒之下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是失去唯一依靠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说“赵阿婆她…一个人…像你一样…”,想说“我没想那么多…”,想说“对不起”。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冰冷的沉默。
他默默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水杯,倒了点温水,递给还在剧烈咳嗽的父亲。陈建国猛地挥手想打掉杯子,却因为虚弱而只是撞偏了方向,水洒了一床。
“滚!别管我!”陈建国扭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陈默默默地看着水渍在脏污的床单上洇开,然后转身,拿起脸盆,默默地出去打水。狭小的地下室里,只剩下父亲压抑的抽泣声和少年沉默的、沉重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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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幸福里社区那间低矮破旧的居委会办公室,挤满了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有街道干部,有报社记者,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居民。陈默被王大爷半推半搡地带到这里,像一件展示品。他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无所遁形。
“陈默同学的事迹,充分体现了新时代青少年的高尚品德和勇敢精神!”一个胖胖的街道干部满面红光,声音洪亮,“是我们街道,是我们整个社区的骄傲!”他用力地拍着陈默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默微微踉跄。
“咔嚓!”“咔嚓!”闪光灯此起彼伏,刺得陈默眼睛生疼。
“陈默同学,面对大火,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一个记者把话筒怼到他嘴边。
陈默嘴唇翕动了几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父亲那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荡。他最终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裂的旧球鞋鞋尖。
“呵呵,这孩子,害羞了!”街道干部打着圆场,随即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面卷着的锦旗,刷地一下展开。鲜红的绒布上,印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烈火见真金,少年真英雄!”他把锦旗郑重地塞到陈默怀里。
锦旗的布料很滑,带着一股崭新的、工业染料的气味。陈默被动地抱着它,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铁板。那金灿灿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真金?英雄?他想起火场里自己狼狈的爬行,想起摔倒在冰冷地面时的狼狈,想起父亲绝望的嘶吼。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荒谬。
仪式终于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满屋呛人的烟味和桌上堆着的几箱牛奶、水果。陈默抱着那面鲜红的锦旗,像个木偶一样被王大爷送回了地下室。
他把锦旗随手扔在墙角,那抹刺眼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他走到桌前,拿起那个厚厚的信封——王大爷给的那个捐款信封。他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钞票,各种面额都有,崭新和皱巴巴的混在一起。他数了数,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数字。足够他和父亲吃很久的止痛药,买很多把挂面,甚至…租一个稍微亮堂一点、不那么潮湿的小房间?
钱沉甸甸的。但他感觉不到一丝喜悦。这些钱,是用他在火场里几乎窒息、用父亲那撕心裂肺的恐惧换来的。它们像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也烫着他的心。
他默默地把钱放回信封,塞进了那个破旧的铁皮饼干盒。盒子里,那张皱巴巴的、写着“止痛药12.50元”的小票,静静地躺在最底层,被这些崭新的钞票盖住了。他盖上盖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几天后,一个傍晚。
陈默刚给父亲喂完药,正在小煤炉上煮着清汤寡水的面条。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默有些意外,谁会来这个阴暗的地下室?他走过去,迟疑地拉开铁皮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印有“萤火社区服务中心”字样的深蓝色马甲。她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温和的眼睛。不是记者那种猎奇的目光,也不是街道干部那种程式化的热情。她的眼神很干净,像初春融化的溪水,带着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平和。
“你好,请问是陈默家吗?”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柔和。
陈默警惕地看着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叫苏晴,”女人微微一笑,笑容很浅,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是‘萤火’社区服务中心的社工。我听说…你住在幸福里附近?”她没有直接提火场救人的事,目光扫过陈默身后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的空间,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那里面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切的凝重。
“我们中心就在幸福里社区活动站旁边,有个小小的阁楼,之前放杂物,现在收拾出来了。”苏晴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一直空着,挺浪费的。我看你…这里住着也不太方便。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搬到阁楼去住,不收钱。就是地方不大,得自己收拾一下。”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中心也需要一个帮手,整理图书、发发通知什么的,会付一点报酬,不多,但够你吃饭。”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陈默充满戒备和疑惑的眼神,没有施舍者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好奇者的窥探。那眼神清澈而直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提供一个选择。
阁楼?帮手?报酬?陈默的心猛地一跳。那意味着离开这个阴冷潮湿、散发着绝望气味的地下室?意味着不用再每天面对父亲那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神?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不那么绝望的生活?
他紧紧抿着嘴唇,喉咙发干。他看着苏晴那双沉静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虚伪或怜悯,但他失败了。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真诚,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似乎叫做“希望”的东西。
阴暗的地下室里,只有小煤炉上煮着面条的水在咕嘟咕嘟地响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还有角落里那面锦旗散发出的新布料气味,混杂在一起。而门口站着的这个女人,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这浓重的黑暗。
陈默的手心微微出汗。他沉默着,看着苏晴,也看着苏晴身后巷口透进来的、那一点点正在暗淡下去的暮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但那颗在泥泞和灰烬中沉寂了太久的心,却在这一刻,被那缕名为“萤火”的微光,轻轻地、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