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的饭好了没有？”王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盖过发动机的噪音，异常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店老板慌忙应着，动作麻利地盛好饭菜装袋。
石月亮也在这刺耳的声浪中转过了身。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痕迹在转身的瞬间就被用力抹平。她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放在自己那张油腻的桌上，没等找零，就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走进了门外混沌喧嚣的夜色和人海里。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裙摆，在混杂的灯光下一闪，就被淹没不见。
王梅提着热腾腾的打包盒走出小店，脚步有些重。那股饭盒里溢出的浓郁油香，此刻闻起来只觉得腻烦，胃里像塞了一块冷硬的铅。她回头，只看见石月亮消失的巷口尽头，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
大半个星期在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中流过。王梅手头的新案子牵涉到一个棘手的外来盗窃团伙，她和所里几个骨干没日没夜地摸排、蹲守，疲于奔命，再也没抽出空去理发店那边看一眼。石月亮那晚在昏暗嘈杂的小店中投来的眼神——屈辱中带着冰棱般倔强的眼神，在她忙碌间隙总是不期然地闪现，像暗室里一张无法显影的照片，搅得人心绪不宁。
徐副所长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她谈论那片平房区的事。那扇后窗被封死的木门理发店，就这样被搁置在了匆忙的时日背后。
天空彻底阴沉下来，到了下午更显气势汹汹。乌云压得极低，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没有一丝风，闷热得如同身处巨大蒸笼。空气沉重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费力拖拽铅块，汗水黏在身上，扯都扯不开。整个城镇都笼罩在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沉寂里。王梅处理完上午的卷宗，刚抬头望了望窗外死寂的天空，徐副所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小王？下午暴雨黄色预警！你辖区河边那片棚户区，地势洼，排水沟常年堵，要特别注意！”徐青松的声音在电话里格外严肃，“尤其那溜平房！马上挨家挨户去通知！特别是河边最靠近河沿那几户……像那个小理发店？务必要人去现场看看！不行就安排暂时撤离！动作快，雨说下就下！”
“明白！”王梅立刻应下，抓起伞和手电筒，蹬着车就冲了出去，车轮碾过已经开始零星砸下雨点的路面。她先跑到新村的几处高层楼下贴了应急告示，又跑去居委会调了几个临时人手。雨点由稀疏瞬间变得密集狂暴，豆大的冰雹般砸在伞面上、车座上，发出噼里啪啦刺耳的爆响。王梅顾不上雨打湿裤脚带来的冰冷黏腻感，把车蹬得飞快，直冲向河边那片旧平房区。
她沿着坑洼泥泞的巷子扯着嗓子喊，雨水糊住了视线。
“……屋里还有人吗？暴雨预警！抓紧收拾！马上撤离！”
“……快撤！别管东西了！”
几户灯亮的门被急促敲开，里面的人拖着铺盖卷、提着包裹，像受惊的蚂蚁一样匆匆跑出来，涌入雨中，奔去居委会那边指定的临时避难点。暴雨瞬间达到了顶峰，密集得几乎连成了水墙。
等王梅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月亮理发店”那扇薄木门时，心猛地一沉——门是反锁着的！里面却透出灯亮！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疯狂流淌，寒意浸透了单薄的外套。
“石月亮！开门！”她用力拍打着门板，砰砰作响，淹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
毫无回应！
她又绕到房子侧面，对着那个用纸壳堵死的后窗喊：“石月亮！听到没有？！要发水了！开门！撤离！”巨大的水声响彻天地，她的声音像扔进咆哮江河里的小石子，转瞬就被吞没。里面的灯光依旧亮着！
王梅的心瞬间揪紧了！那丫头，在里面干嘛？难道……真在里面躲着做什么不能见光的事？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骤然噬咬了她一下。但另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是那种骤然爆发的、足以冲垮一切的洪水的可怕预感——立刻席卷了她！
“不行！”王梅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睛被雨水刺得生疼。她退后一步，铆足全力，用穿着警用胶鞋的脚，朝着门锁附近的位置，狠狠踹了下去！
“咚！咚！”
单薄的木板门发出痛苦的呻吟，裂纹蔓延。连接插销的门板边角终于承受不住连续的冲击，“咔嚓”一声断裂！门猛地向内弹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像怪兽一样扑进了屋！小屋瞬间成了瀑布的入口。屋内昏黄的灯光剧烈摇晃。眼前的情景让王梅浑身一僵——
石月亮惊恐地看着破门而入的王梅！可她的手里，正紧紧地、颤抖地捧着一个厚实的、半新的那种带卡通图案的学生书包！她正手忙脚乱地把床上散落的、似乎没来得及完成的彩色绣片、几支铅笔和几本小学作业本往里面塞！那里面，还有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小木匣子！
王梅只愣神了一秒！就在这刹那！屋子后墙猛地传来“轰——哗啦！！！”一声沉闷可怕、如同房屋倒下来的巨大响动！
石月亮的眼睛骤然惊恐地瞪到了极限！她发出一声近乎撕裂的尖叫，猛地扔下书包，朝着王梅疯了一样扑过来！
一股混合着泥腥气的冰凉气息如同一记重拳，狠狠撞在王梅的后背！同时一股浑浊的、冲击力巨大的水流，像一头狂暴的怪兽，从外面猛烈地顶撞而入！小屋的后墙（那里原本就对着河道，最靠近河边）连同那扇糊着纸壳的小窗，在巨大的水压和长时间浸泡下，竟被硬生生冲垮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浑浊发臭、裹挟着碎木残渣的河水如同决堤般狂涌进来！
石月亮已经扑到王梅近前！她纤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不顾一切地狠狠推向王梅被水流冲得摇晃的身体！她自己则被那股冲力和反作用力一下甩到了旁边堆着刺绣杂物的桌角上！
“呃啊……”一声痛楚的闷哼被震耳欲聋的水声盖过。她倒在那里蜷缩着。
“当啷”一声脆响！王梅被这狠狠的一推，身体踉跄着歪进了门边的洗头区，撞在椅子上。同时，一道金属光芒从她警服的胸前内袋斜飞了出去，滑过湿漉漉的地面——是她的警官证！证件壳子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淹没！
冰冷的水流瞬间就淹过了脚踝，还带着可怕的上升速度！王梅立刻反应过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拼命想站稳扑向石月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