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像深空中的废墟。
连岩壁深处毒虫的窸窣啃噬声都消失了,仿佛被那声撕裂灵魂的咆哮彻底震散。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腥腐烂气息,混合着岩石的阴冷潮湿,如同粘稠的尸油,涂抹在矿道每一寸空间。
林烬瘫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身体仍在无意识地、间歇性地抽搐,像一具被扯断了所有丝线的破败傀儡。每一次抽搐,都从口鼻中挤出少量黑紫色的粘稠血沫,带着内脏被腐蚀后的腥臭。他右臂的溃烂暂时停止了蔓延,暴露出的黑骨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暗紫色的胶质物,如同某种恶心的苔藓,散发着蛇涎藤特有的甜腥。
剧痛的狂潮暂时退去,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仿佛连灵魂都被灼烧殆尽的躯壳。
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和麻木里,比矿坑最深处的夜还要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点微弱的刺痛,如同冰层下挣扎的游鱼,突兀地刺穿了麻木的深渊。
那刺痛,来自丹田深处。
不再是之前那种撕裂血肉、焚烧经络的毁灭性剧痛。而是一种……诡异的、带着某种蛮横秩序的律动。
林烬那几乎彻底涣散的意识,被这一点刺痛硬生生拽回了一丝。
“嗯……,感觉终于回来啦。”
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痛……还在。全身无处不在的痛,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每一寸溃烂的皮肉和断裂的经络上。但丹田深处那点律动,却如同风暴眼中心唯一静止的点,带着一种冰冷、沉重、令人心悸的……凝实感。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残存的一缕意念沉向那处,感受着那不真实的规律感。
丹田,这本该是武者元力汇聚、温养生机的生命之源,此刻却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废墟。经脉壁垒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的核心,一点异象死死攫住了林烬的意念。
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漩涡,正在缓缓地旋转,吞吐着从身体中汇聚而来的气,跟随着呼吸的波动而动。
它并非实体,而是由四股截然不同、狂暴凶戾的能量强行糅合、扭曲而成!
最核心处,是一缕冰冷到极致、带着浓重毁灭与死亡气息的漆黑——那是《九劫碎脉诀》引来的原始地煞之气,如同万载玄冰的芯核。
缠绕其外的,是一股炽烈暴躁、散发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暗红——地火蝎的凶煞气血,如同流动的岩浆。
再外层,是粘稠阴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墨绿——百足蜈蚣的毒煞精华,如同腐烂沼泽的瘴气。
而最外围,也是最霸道、色泽最为妖异的,是一股不断变幻着暗紫与深绿、散发着甜腻腐蚀腥气的能量流——蛇涎藤的草木毒煞,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蛟。
这四股力量,任何一股都足以轻易撕裂他脆弱的经脉。此刻,它们却并未彼此吞噬湮灭,反而在一种难以理解的、近乎暴虐的平衡下,被强行压缩、扭曲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那一点漆黑的地煞核心,如同定海神针,散发出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吸扯之力,死死约束着另外三股桀骜不驯的凶煞!
每一次缓慢的旋转,都带来一种沉闷的、仿佛骨骼在呻吟的律动感。漩涡的边缘,能量流互相摩擦、撕扯,迸溅出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能量火花,每一次迸溅,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正是这刺痛将林烬唤醒。
“这……是什么鬼东西?不应该是白到极致的白色灵气吗?再怎么说也应该是五色之体,难道是哪功法真有大问题?”
林烬残存的意念在惊骇中震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漩涡蕴含的恐怖力量,那是一种混乱、狂暴、充满毁灭性的力量,与他所知的任何元力都截然不同。它不像温养生命的甘泉,更像是一团在体内孕育的、随时可能爆开的……毁灭风暴!
但就在这惊骇之中,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伴随着每一次漩涡的缓慢旋转,悄然溢出。
这股暖流极其稀薄,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硫磺、腐毒和草木腥气的驳杂气息。它并非滋养,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榨取、提纯后的能量残渣。它艰难地渗透进丹田周围那些遍布裂痕、如同干涸河床的破碎经脉中。
“嘶……,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我滴个乖乖,我这身体比毒虫还毒啊,等出去了,有机会得找找方法,把体内的这些玩意儿换了,不行,得找个法子把这些毒气给封存在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东西里,这可是个杀人越货,消除踪迹的好东西,再把修炼之气换成灵气,我可真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呀,也不枉我是偏偏少年世如玉,劫富济贫真仙人。”
“哎呀,又疼起来了。”
暖流所过之处,带来的并非舒泰,而是另一种尖锐的、如同无数小刀刮骨的剧痛!那些濒临崩溃的经脉,贪婪地汲取着这点微弱的能量,仿佛久旱的沙漠吮吸着剧毒的露水。经脉壁上的裂痕,在这剧痛与微弱能量的刺激下,边缘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滋生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金属锈迹般的暗红色韧性!
虽然痛苦加倍,但林烬心中却猛地炸开一股近乎癫狂的狂喜!这力量应该足够我称霸这个矿区了,至少也该有点自保之力了。
力量!虽然狂暴、虽然危险、虽然每一次使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但这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煞气冲撞,不再是饮鸩止渴的吞噬反噬,而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甚至……被引导的能量核心!
“哟,漩涡?难道有希望修仙,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踏破铁鞋无秘处。”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成形。
他尝试着,用尽全部意念,如同操控一根沉重万钧、布满倒刺的铁棍,极其笨拙、极其痛苦地去“拨动”丹田深处那个缓慢旋转的微小漩涡。
嗡!
漩涡猛地一滞,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了一丝!一股比刚才强烈数倍的、混合着剧痛和微弱力量的暖流猛地冲击而出!
“狗子的功法,遭了老罪了。”
林烬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弹,一口黑血喷出。那股暖流冲入手臂的经络,那条如同朽木般的右臂,包裹着黑骨的暗紫色胶质物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枯木逢春又强行抽枝的剧痛!几处本已停止流血的伤口,再次渗出黑紫色的脓液,但脓液中,竟夹杂着极其微弱的、新生的肉芽!
代价巨大,痛不欲生,但……有效!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
破碎的笑声带着血沫,从林烬喉咙里挤出。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猩红凶光虽然黯淡,却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炭火,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燃烧起来。他伸出那只还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猛地抓起身旁那剩下的一小半截的蛇涎藤!
藤蔓断口处,粘稠的暗紫色汁液仍在缓缓渗出,散发着致命的甜腥。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只是穿得让人难以接受的痛。吃,吃了它就能带给我力量,拥有了它就拥有了全世界,前人诚不欺吾。”
他嘶哑地低语,如同恶鬼的诅咒。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狠狠咬向那流淌着毒汁的断口!
“咔嚓!汁液在嘴中流过,直奔肺腑。”
粘腻的汁液再次在口中爆开,强烈的腐蚀剧痛瞬间冲垮了刚刚凝聚的一丝清明。但他不管!《九劫碎脉诀》被这剧痛和疯狂的意志再次强行催动!
丹田深处,那刚刚形成的微小煞漩,受到新涌入的狂暴毒煞刺激,猛地加速旋转!中心那点漆黑的地煞核心,爆发出更强的吸扯之力,如同贪婪的饕餮,疯狂地撕扯、吞噬着涌入的蛇涎藤毒煞!
“呃啊啊——!”
新一轮的炼狱折磨开始了。身体再次剧烈抽搐,黑紫色的脓血从更多崩裂的伤口涌出。但这一次,林烬深陷的眼窝里,除了痛苦,更燃烧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扭曲的兴奋!
他能“看”到!能看到那狂暴的毒煞被煞漩蛮横地卷入、撕碎、强行融入那混乱的漩涡!能看到每一次旋转,都有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暖流”被榨取出来,修补着他残破的躯壳,哪怕修补的过程本身,就是另一种酷刑!
他一边承受着非人的痛苦,一边如同品尝世间最甘美的珍馐,疯狂地啃噬着那半截致命的毒藤!
……
矿坑中层,黑蝰的“巢穴”。
这里比下层矿道干燥许多,甚至用粗糙的原木和兽皮勉强隔出了几个区域。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气、汗臭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墙壁上插着几支燃烧的松脂火把,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黑蝰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斑驳兽皮的粗糙石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蛋大小、泛着微弱乌光的黑星砂原矿。他脸上那道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眼神阴鸷地盯着下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瘦小矿奴。
“查清楚了?”
黑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压得那矿奴几乎喘不过气。
“回……回黑蝰爷,”
矿奴的声音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小的……小的按您的吩咐,去……去管名册的刘瘸子那儿查了那林烬……”
“说!”黑蝰眉头一拧,手中的黑星砂原矿被捏得嘎吱作响。
矿奴吓得一个哆嗦,语速加快:“是是是!刘瘸子翻了好久,那林烬……他是三年前一批‘罪囚’送进来的!名册上……名册上只记了个‘林烬’,十四岁,来自……来自‘北边’!身穿囚服,一人昏迷在枯树旁,在其周围有许多死尸,还有破烂的囚车,其他……其他什么都没有!连……连犯了什么罪都没写!周围城市也不曾听过是哪座牢狱逃出来的,就……就一个孤零零的名字在其手中撰着!”
“北边?”
黑蝰眼中精光一闪,捏着矿石的手指骤然收紧,“哪个北边?帝国北荒?还是……更北边?”
“不……不知道啊,爷!”
矿奴哭丧着脸,“刘瘸子说,那批罪囚的名册……很怪,纸张都是特制的,墨迹也像是特意处理过,模糊不清,就只有‘林烬’自己手中握着的两个字还算清楚,名册上的来源地就潦草地写了个‘北’字。他还说,还说当初接收这批人的管事,没过半年就……就意外掉进废矿坑摔死了……”
矿洞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松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黑蝰脸上的刀疤微微抽动,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松开手,那块坚硬的黑星砂原矿竟被他生生捏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意外……摔死了?”
黑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嘿嘿……好一个意外。”
他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椅粗糙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矿奴的心尖上。
“来历不明……名册诡异……接收人横死……”
黑蝰低声自语,眼中的贪婪和残忍被一层浓重的忌惮所覆盖,“‘北边’……能把手悄无声息伸进这黑石矿坑,还做得这么干净……小子,你身上沾的因果,可比蛇涎藤毒多了……”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射向那矿奴:“这事,烂在肚子里。敢透出去半个字……”
“不敢!小的打死也不敢!”
矿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黑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滚吧。”
矿奴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的坑道里。
黑蝰独自坐在石椅上,跳跃的火光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拿起手边一个粗糙的陶土碗,里面是浑浊的劣质酒液。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意和那一丝……愈发强烈的觊觎。
“背景成谜……身负邪功……连蛇涎藤都啃不死……”
黑蝰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是烫手的山芋……也可能是……一步登天的踏板!”
他猛地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眼中凶光毕露:“赌了!在这鬼地方刨一辈子黑石头也是烂命一条!富贵险中求!这小子,必须攥在老子手里!”
……
下层矿道,死寂的角落。
半截蛇涎藤早已被啃噬殆尽,连渗入碎石缝隙的汁液都被林烬用舌头舔舐干净。他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浑身覆盖着黑紫色的粘稠污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但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猩红光芒,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永不熄灭的炼狱之火。
丹田深处,那四煞漩涡旋转得更加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缓慢,但每一次律动,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一股微弱却凝练的、混合着毁灭与生机的奇异力量——煞元!
林烬挣扎着,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丁点力气,冷汗混合着脓血从额头滚落。
他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着自己那条如同朽木雕琢、覆盖着暗紫色胶质的右臂。
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再次沉入丹田,笨拙而痛苦地“拨动”那个危险的煞漩。
嗡!
煞漩微微一震,一股微弱却凝练的、带着冰冷撕裂感的“暖流”——煞元,被艰难地抽离出一丝,沿着破碎的经络,极其缓慢、极其痛苦地涌向右臂!
“呃!有意思,想我原身可是堂堂南云帝国六皇子,现在流落如此。”
林烬闷哼一声,痛苦打断思绪,额头青筋暴起。右臂瞬间传来万针攒刺、同时又被无形之力强行拼合的恐怖痛楚!覆盖在黑骨上的暗紫色胶质物剧烈蠕动,如同活了过来!一丝丝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新生肉芽,如同最顽强的毒草,在朽骨和溃烂的皮肉缝隙间,艰难地、缓慢地滋生!
速度慢得令人绝望,痛楚却尖锐得足以让人发狂。
林烬死死咬着牙,牙龈再次渗出血丝,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嘶吼。但他眼中那猩红的光芒,却燃烧得更加炽烈疯狂!
他不再去看那条缓慢“生长”的废臂,深陷的眼窝缓缓抬起,穿透矿道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望向那不知通往何处的、更深沉的坑道尽头。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在那片翻滚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墨色里,他“嗅”到了。
更浓郁、更狂暴、更致命的毒虫煞气!如同黑暗本身散发出的血腥盛宴!
饥饿的火焰,在剧痛与煞元生成的微弱暖意交织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疯狂!那是对力量的渴望,对“燃料”的贪婪,对撕碎这无尽黑暗的……纯粹毁灭欲!
破烂的胸膛微微起伏,沾满污血和毒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带着血腥气的字:
“饿,黑哥,再来,救活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