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望母心切

天刚蒙蒙亮,像鱼肚子一样白乎乎的,冻得人鼻子直发酸。

赵二丫缩在柴火堆后面,小小的身子贴在干草上,眼睛透过缝隙死死盯住通向里面大院子的那个小角门。

就是现在!门口那两个守夜的侍卫叔叔正跺着脚换班,嘴里哈着白气骂骂咧咧:“这鬼天真冷!”

他们扭头说话的功夫,视线正好错开!

冲啊!赵二丫像只受惊的小老鼠,瘦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凉刺骨的墙根,光脚丫踩在结了霜、滑溜溜的青苔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墙角堆着的几筐空菜篓子散发出腐烂的酸臭味,恰好成了最好的掩护。

趁着外院传来花匠伯伯卸大花盆的嘈杂声,赵二丫“嗖”地一下窜起来!

那两个冷得只顾搓手的侍卫叔叔压根没注意到,一道灰扑扑的小小影子已经泥鳅般滑进了内院。

内院暖和多了,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烧得太旺的呛人气和名贵腊梅花清冷的甜香。

路弯弯曲曲的,两边的房子雕梁画栋,漂亮得像画里一样。

赵二丫的心怦怦直跳,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赶紧躲到一个巨大的太湖石假山后面,刚藏好,就差点被一个扫地的胖婆子瞧见!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刚喘上两口气,假山后面就传来一阵压低的、带着讥讽的笑声。

赵二丫悄悄探出半个小脑袋,看见几个穿得比外院下人光鲜许多的丫鬟婆子正抱着暖炉揣着手,围在一丛枯败的大芭蕉叶子底下嚼舌根:

“哎哟哟!天大的新鲜事儿!老爷昨儿傍晚散步,‘碰巧’就遇见浆洗房那宋氏了!”一个尖嗓门的丫鬟说。

“切!啥碰巧!”

另一个撇着嘴,声音刻薄,“肯定是宋兰娘那贱蹄子算准了时辰,特意守在那园子月洞门僻静地儿!啧啧,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薄衫子,愣是‘不小心’崩开了两颗扣子!装给谁看呢!”

“就是就是!听说还半推半就,让老爷摸了手呢!”第三个的声音又尖又利。”

“呸!装什么清高烂莲花!”

一个婆子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瞧着吧,太太今儿一早准饶不了她!非得叫张嬷嬷用那根浸饱了盐水的老藤条,把她背上的‘好皮肉’抽得开花不可!”

“报应!她那在外院滚泥巴的小野种丫头,保不齐也是个下贱骨头!”

嗡——!这些话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赵二丫的耳朵!

娘?被扒衣服?!盐水抽藤条?!就在太太院子里?!就是现在?!

赵二丫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害怕都被一股烧心烧肺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赤着脚在冰冷的石子路上狂奔起来!风呼呼地刮过耳朵,什么婆子丫鬟的惊呼都被她甩在了脑后!

连忙奔向娘那头的洗浆房,地方不难找,因为地方破旧和旁边花丛锦簇成鲜明的对比,就算院子大也能立马感觉就是那里。

那扇沉重的朱漆院门虚掩着。赵二丫用尽全身的力气,“咚”地一声撞开!

刺目的天光一下子涌进院子——瘦骨嶙峋的宋兰娘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着肩膀,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冻得发乌紫的单薄中衣被粗暴地扯褪到腰际,整个瘦削光滑的背脊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寒风与一道道冰冷刻毒的目光之下!

一道新鲜的血痕斜斜地贯穿肩背,皮开肉绽!血珠顺着冰凉的皮肤往下淌,滴在青砖上瞬间就冻成了暗红的冰珠!

张嬷嬷手臂高扬,一根浸得湿透、泛着寒光的粗黑藤条带着令人牙酸的破风声,正要再次狠狠抽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咸腥味!

“娘——!!!”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死寂!赵二丫像一道绝望的闪电猛扑上去!

“啪嚓——!”沉重的藤条砸落!却不是落在宋兰娘背上。

赵二丫用自己瘦弱的、满是旧伤疤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撕筋裂骨的一鞭!

巨大的疼痛如同炸雷瞬间传遍全身!背上破烂的粗布单衣应声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小小的身体重重撞在娘冰冷、不停颤抖的脊背上,但那双细瘦的胳膊却死死环抱住娘不放,像要把自己钉在上面,替娘挡住所有可能的鞭打。

“二丫?!!我的儿啊!谁让你来的?!走!快走!”

宋兰娘挣扎着,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沫与绝望。背上女儿温热的血液淌下,几乎将她压垮。

“哪来的小畜生!”廊下主位上的张氏“腾”地站起,惊怒交加,“给我打……”

“母亲息怒,”一道甜腻得如同裹了蜜糖的声音慢悠悠响起,打断了张氏的怒火,“哪值得为这等腌臜东西气坏了千金之躯?”

三小姐赵月容携着一身暖香款款步入院子,珠翠轻摇,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目光悠悠滑过地上死命护着母亲的赵二丫,扫过宋兰娘狼狈凄惨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玩味。

她走到张氏身边,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送到院内每个人耳中:

“母亲何必脏了自己的手?正巧,我那可怜的大姐姐在‘云香院’里,病着没人照看,愁煞人了。”

她故意拖长了“云香院”和“照看”的调子,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赵二丫背上那道皮开肉绽、正汩汩渗血的新伤。

轻笑道:“这小丫头瞧着骨头硬实得很,让她去云香院好好伺候大姐姐,也替她娘赎赎罪,岂不两全?前头那几个丫头福薄,没扛住,抬出去扔得倒挺快。

”她那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点了点赵二丫的方向,“我看她……挺合适的。去了那儿,也算她替娘‘报答’老爷的‘恩情’了,多好?”

“云香院?!伺候大小姐?!”宋兰娘猛地抬头,眼中炸开灭顶的惊恐,声嘶力竭,“不——!太太!三小姐开恩!贱奴甘愿去死!放过她!求您放过她!那地方是吃人的鬼门关啊!”

张氏铁青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的阴狠,三小姐的提议正中她下怀:“好!就依三丫头!把这小贱种给我拖去云香院!好生‘伺候’大小姐去!让她娘俩都安分点!”

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如同拽一块破抹布,用蛮力将后背皮开肉绽的赵二丫从她娘身上硬生生撕开!剧烈的疼痛让赵二丫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娘——!!”赵二丫的哭嚎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在寒风中凄厉回荡。

沉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娘亲的身影。赵二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湿滑的大手狠狠攥住,闷得喘不上气来。

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猛地钻进鼻子——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儿混合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像是烂木头或者发霉东西腐败的怪味,让胃里直翻腾。

院子里所有的人,包括刚才带路进来的管事嬷嬷,都用厚厚的、浸了药水的湿布巾严严实实地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里塞满了恐惧和像看脏东西似的厌恶。

“喏,就这儿了。自求多福吧。”管事嬷嬷隔着布巾,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像身后有恶鬼在追一样,头也不回地匆匆跑掉了,连一刻都不敢多待。

整个云香院死寂一片。院子里高大的树木在微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静悄悄的,连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旁边几间厢房黑洞洞的,只有正中间那间大屋子的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摇摇晃晃的光,大概是点了根小小的蜡烛。

“新来的?”一个同样蒙着脸、声音粗哑的老婆子冷冷地瞥了赵二丫一眼,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紧跟着!别东张西望!想活命,就把你那布捂严实点!”

她用力指了指赵二丫脸上勒得生疼的湿布巾。

赵二丫赶紧用小手死死拽紧脸上的布巾边缘,那又苦又呛的药味儿熏得她直想咳嗽流眼泪。

老婆子把她领到正屋旁边一个侧间门外。几个和她一样捂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小丫鬟瑟缩地挤在墙角里,一个个眼神发直,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魂的木头人,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们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正屋房门时,那种浓烈的恐惧几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冻成冰碴子掉在地上。

“水…水…”

一丝微弱的、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沉重的门板缝隙里渗了出来,断断续续,又带着一种绝望的执着。

门口那几个挤作一团的丫鬟瞬间齐齐打了个寒颤,触电般低下头,恨不能把身子缩进墙缝里。她们惊恐地互相推搡着,踢皮球似的,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迈出一步去碰那门把手。那扇黑沉沉的门,对她们来说根本不是门,而是一张通往幽冥地狱的恶鬼巨口!

空气凝固得快要冻成冰坨。那微弱的“水”声却像烧红的小针,一下下扎着赵二丫的耳朵和心尖儿。一股莫名的冲动猛地冲垮了她心头的害怕——里面到底有什么?是长了三头六臂的妖怪吗?能把人吓成这副鬼样子?

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动的小木偶,赵二丫往前蹭了一小步,屏住呼吸,悄悄把一只眼睛凑近了门板上那道细细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张望。

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勉强能看清内室的轮廓。一张挺大的拔步床上挂着半垂的锦缎帐子,里头影影绰绰躺着一个人形。瘦,太瘦了!薄薄一层皮肉裹着骨头架子,几乎看不出有呼吸的起伏。

惨白的脸在昏黄光影里,透着一股诡异的精致感,像个极其昂贵却又即将破碎的玉人偶。

可那张脸……赵二丫心里猛地一跳——和太太竟有几分相似?但没有太太那种让人心头发毛的凶恶,只有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灰败和脆弱。

她正看得有些出神,那双紧闭的眼睛突然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那干裂发紫的嘴唇吃力地翕动着,发出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门缝:

“水……”

那声音里蕴含的极致干渴和濒临崩溃的绝望,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赵二丫幼小的心脏,缠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她猛地想起自己刚被卖进府里那天,饿得头昏眼花,几乎快晕过去时,看到角落里那碗冰冷饭渣时的心情。

“水就在外面小几上,倒一杯送去啊!”

她实在想不通,又急又气,忍不住扭回头,压低声音对着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问,声音闷在厚厚的湿布巾里,透着一股子气恼。

那丫鬟被她突然的出声吓得魂飞魄散,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脚。

“嗷”地尖叫一声猛跳开一步远!

惊恐万状地疯狂摇头,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珠瞪得快要从蒙面的布巾后面凸出来,里面全是灭顶的恐惧!

“不…不行!挨过她的…都…都出去了!扔出去好几个了!”

她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说话断断续续,仿佛那扇门后面有吃人怪物,“那病…沾上就…就完了!谁进去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