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青苔漫过石阶时,阿鸾正蹲在廊下磨墨。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细微波纹,映出她素净的脸——那是张过分寡淡的脸,眉如浅黛却总敛着,眼瞳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安静得能沉到潭底。
“姐姐这墨磨得也太慢了。”娇俏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刻意的亲昵。赵灵月提着裙摆进来,石榴红的襦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只是那双眼亮得有些过头,像藏着团急于燃烧的火。
阿鸾抬头,看着这位三天前突然“大病初愈”的二妹,指尖在砚台上轻轻一顿。
三天前,赵灵月从假山上摔下来,醒来后就变了个人。从前怯懦得像只兔子,如今却敢直视父亲的眼睛,说话时总带着些奇怪的词——“人权”“自我价值”,甚至昨天还对着铜镜说:“果然我才是天命之女,这古代的配置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阿鸾没接话,只将磨好的墨递给她。今日要给宫中贵妃抄经,父亲特意嘱咐姐妹俩一起动笔。
赵灵月接过墨锭,却没立刻写字,反而转着圈打量起书房:“姐姐你看,这房间多压抑,一点都不符合我的气质。等以后我得了权势,肯定把这里改成水晶宫,再养几只波斯猫。”她说着,拿起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随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你看,这叫签名,现代明星都这么玩,以后我火了,这签名可得值不少钱。”
阿鸾垂眸,蘸了墨,笔尖落在纸上,留下工整的小楷。
“姐姐你别总闷头写字啊,”赵灵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你得懂点人情世故。这古代不就是看谁会装吗?你看我,昨天给母亲讲了个‘灰姑娘’的故事,她就夸我聪明呢。等我再给皇帝献个‘香皂’的方子,再搞个‘玻璃制造’,到时候整个京城的人不得都捧着我?”
她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到时候我当了皇后,就把你也接进宫,给你个好位置。不过你也得学着点,别总这么死气沉沉的,男人都喜欢活泼的。”
阿鸾的笔尖顿了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她抬眼看向赵灵月,轻声问:“香皂?”
“就是用油脂和碱做的,比胰子好用多了。”赵灵月得意地扬下巴,像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还有玻璃,烧沙子就行,简单得很。这些都是我在现代学的,随便拿出来一样,还不得惊掉他们的下巴?”
阿鸾没说话,继续写字。只是那支笔似乎更稳了些,连带着呼吸都匀净了许多。
傍晚时分,父亲赵侍郎回来,皱着眉问起抄经的进度。赵灵月立刻献宝似的把自己画满符号的纸递上去:“父亲您看,我这是新式字体,叫艺术。”
赵侍郎看着纸上鬼画符似的东西,脸色沉了沉。
赵灵月却没察觉,还在一旁补充:“这叫创新,父亲您不懂,现在的人就喜欢新鲜玩意儿。等我把这‘艺术’推广出去,保准能引领潮流。”
阿鸾默默将自己抄好的半卷经文递过去。蝇头小楷,笔笔工整,连墨色浓淡都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赵侍郎的脸色缓和些,接过经文时,却瞥见阿鸾纸上添了行小字:“以油脂、草木灰煮之,凝为块,可去垢。”字迹与经文浑然一体,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他愣了愣,抬头看向大女儿。阿鸾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安静得像株不会说话的兰草。
“父亲,您看姐姐写的什么呢?”赵灵月凑过来,看到那行字,眼睛突然瞪得溜圆,“这不是我早上说的香皂方子吗?姐姐你怎么能偷我的想法!”
阿鸾抬眸,眼神平静无波:“二妹说这法子简单,我便记下来,想着或许能给家里帮些忙。”
“你这是剽窃!”赵灵月急了,声音都拔高了,“这是我的创意,你怎么能不声不响就写下来?”
赵侍郎皱着眉打断她:“不过是个方子,你姐姐记下来又何妨?倒是你,抄经如此敷衍,还敢在此喧哗。”
赵灵月被训斥,委屈地抿着嘴,却在转身时狠狠瞪了阿鸾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怼像根细针,扎得并不深,却让阿鸾想起了后山竹林里,那些藏在叶下的毒蛇。
夜里,阿鸾坐在窗边,看着月光漫过庭院。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七皇子赵珩来了。
十五岁的少年一身玄衣,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外,墨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是先帝遗子,被寄养在赵家,性子孤僻得像块捂不热的冰,偏偏对阿鸾有着近乎偏执的依赖。
“今日她又说了什么?”赵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阴翳。他不喜赵灵月,从她醒来那天起,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让他烦躁的气息。
阿鸾将白日赵灵月说的话拣了些重要的讲了,说到“玻璃制造”时,她顿了顿:“她说,用石英砂和硝石烧熔,可制透明如镜之物。”
赵珩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像在盘算着什么。过了会儿,他抬头看向阿鸾,眼底的冷光柔和了些:“姐姐觉得,这些法子有用?”
阿鸾点头:“皂可洁身,透明之镜可助观星象,皆有用处。”
“那便记下。”赵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她说的那些‘现代知识’,姐姐都记下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带着点残忍的笑意,“既然她想当主角,那我们便让她演。”
阿鸾看着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疯狂,指尖轻轻蜷缩起来。她知道,这位七皇子绝非池中之物。他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是能吞噬一切的野心。
而赵灵月,还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以为所有人都会为她的“才华”倾倒。她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只言片语,正被窗外的两个人,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像埋下一颗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月光移过窗棂,落在阿鸾摊开的纸上。那上面除了经文,还写着几行小字:
“油脂+草木灰=皂。”
“石英砂+硝石=玻璃。”
“需寻匠人试验。”
笔尖悬在纸上,阿鸾犹豫片刻,又添了句:“二妹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烛火摇曳。赵珩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种近乎病态的期待:“姐姐,我们试试,好不好?”
阿鸾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张纸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锦囊里。锦囊里,还放着半块从假山上捡到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塑料碎片——那是赵灵月摔下来时,从她袖中掉出来的。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而她能做的,就是抓住那些从裂缝里漏出来的光,一步一步,走到她该去的地方。至于谁是主角,谁是垫脚石,又有什么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