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粮票
火车喷吐着粗重的白烟,在省城喧闹的站台缓缓停稳。杨平安几乎是被人潮裹挟着推下了车厢。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晒得站台上水泥地蒸腾起热浪。他背上沉重的铺盖卷压得脊梁骨生疼,左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右手还拎着一个搪瓷脸盆和一个掉了漆的铝饭盒,随着脚步叮当作响。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领口磨得起毛的旧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五花八门的接站牌间急切地搜寻。终于,“省纺织大学”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映入眼帘。他心头一松,正想快步过去,目光却瞥见了前方不远处一个同样艰难跋涉的身影。
那是个姑娘。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后,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下身是同样旧却干净的蓝布裤子。她瘦削的肩膀上,同样压着一个几乎和她等高的铺盖卷,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她也背着一个鼓囊的旧包,手里也拎着脸盆饭盒,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正微低着头,吃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纺织大学的接站牌——挪动。
一种奇异的亲切感瞬间涌上杨平安的心头。在这个充斥着喇叭裤、花衬衫、烫卷发和行李箱的城市站台上,这两个背负着沉重铺盖卷的年轻人,像两粒格格不入的土坷垃。他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几乎和那姑娘同时到达了接站点。
负责接站的是个戴眼镜、学生模样的男生,看到他俩,尤其是他们肩上那标志性的“行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热情地招呼:“纺织大学服装设计系的新生?这边登记!”
杨平安和那姑娘几乎是同时应声。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随即又都飞快地移开目光,脸上掠过一丝腼腆。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时,杨平安瞥见了她的名字——夏雨。字迹清秀,像她的人一样。
“杨平安,夏雨?好,都是设计系的!上车吧,学校派了大巴。”眼镜学长指了指旁边一辆破旧的大客车。
去学校的路上,杨平安坐在窗边,夏雨坐在隔着过道的另一侧。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默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耸的烟囱,灰扑扑的厂房,骑着二八大杠穿梭的人群,偶尔掠过的商店橱窗里,展示着色彩鲜艳的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这一切对杨平安来说,都陌生而遥远,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纸包——里面是母亲和小妹省吃俭用攒下,让他带来换粮票的几十斤全国粮票(地方粮票出省不能用,需要兑换)和一小叠零零碎碎的毛票。那是他未来几个月活命的根本。
学校的景象远比杨平安想象的要好。虽然有些楼房显得陈旧,但绿树成荫,道路整洁。报到、分宿舍、领钥匙……一切都按部就班。他和另外五个男生分在了一间逼仄的六人间,上下铺。当杨平安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靠窗的下铺时,环顾着这间弥漫着淡淡霉味和新鲜油漆味混杂的宿舍,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再次袭来。他真的,从那个黄土漫天的村庄,走进大学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去粮站。粮站离学校不远,排着长长的队。队伍里大多是和他一样肤色黝黑、衣着朴素的学生,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和忧虑。轮到杨平安时,他把那包沉甸甸的全国粮票和毛票递进高高的水泥柜台窗口。里面坐着一个面色冷淡的中年妇女。
“换多少?”女人眼皮都没抬。
“换……换三十斤的。”杨平安盘算着,省着点吃,三十斤粗细粮搭配的饭票,应该能撑到放寒假。
女人熟练地扒拉着算盘珠,噼啪作响。“全国粮票一斤换本地粮票一斤二两细粮票,或者一斤半粗粮票。三十斤全国票,换三十六斤细粮票,或者四十五斤粗粮票。手续费五分。”
杨平安的心揪了一下。手续费要五分!他赶紧说:“换……换粗粮票吧。”粗粮票能买的玉米面、高粱米之类的便宜些,虽然难以下咽,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女人扔出一叠印着“粗粮”字样的浅褐色粮票和几张零碎的饭票(用于食堂内部购买饭菜),又冷冰冰地补了一句:“拿好,丢了不补。”
攥着那叠粗糙的粮票走出粮站,杨平安感觉手心被汗浸湿了。这薄薄的纸片,就是他在这个城市立足的基石,沉重无比。他想起离开家时,母亲偷偷塞给他两个煮鸡蛋,小妹把自己攒的几毛钱也硬塞进他口袋的画面,鼻子有点发酸。
回到学校,他直接去了食堂。正是晚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味道。打饭的窗口前排着长队。杨平安小心翼翼地排在队尾,看着前面同学递进去花花绿绿的细粮票、菜票,打到的饭菜明显油水更足。轮到他时,他紧张地把一张粗粮票和一张最便宜的素菜票递进去。
“粗粮票,素炒土豆丝。”窗口里的大师傅是个胖胖的光头,嗓门洪亮。他瞥了一眼杨平安,又看了看他递进来的票,没说什么,拿起大勺在盛着玉米面糊糊的大桶里搅了搅,然后手腕一沉,勺子深深地探下去,舀起满满一大勺浓稠的糊糊,“哐当”一声扣进杨平安的搪瓷饭盆里,几乎要溢出来。接着,又在旁边装土豆丝的大盆里,狠狠挖了一大勺堆在上面。
“小伙子,新来的吧?看着就实诚!多吃点!”胖师傅咧开嘴笑了笑。
杨平安愣住了,看着盆里堆得冒尖的、金灿灿的玉米糊和油亮的土豆丝,一股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师傅!”这沉甸甸的一盆饭,不仅填满了他的胃,也在他初来乍到、充满不安的心头,注入了一股踏实而温暖的力量。他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并非孤立无援。他端着这盆“特殊照顾”的晚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每一口都带着决心——他一定要在这里,活出个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