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鱼肉

蓝白格的麻布整齐地平铺在桌面上,四个边略微宽出桌子一截,自然垂下。线头沿边缘生出旁支,手洗的痕迹一五一十地留在各处,蓝与白的交际含糊不清。

李维坐在桌子的一头,盯着面前的清蒸鱼。凳子有股潮气,她时不时伸手摸一下屁股底下,又摸摸桌子,想确认这股潮气已经侵蚀到了哪里,摸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桌子中间还摆着盘醋溜包菜,冒着热气。男人坐在她对面,手肘撑在桌上,小臂与桌面共用着一个线条,双手交握,右手的拇指覆在左手食指的扳指上,摩挲着那张玉琢的饕餮脸。

男人处理鱼的时候李维就站在一旁,贴靠着水泥墙,看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鱼嘴里,鱼钩般吊起了那条目测两斤多的鲈鱼。鱼在半空中挣扎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鱼尾作弹跳样扑扇,像只努力要起飞的鸟儿,下一秒就被狠摔在案板上。杀鱼专用刀的刀尖直入鱼头与鱼身交接的地方,鱼不动了。男人将刀放平,仔细地从鱼身上刮过,又用右手抚摸般自上而下寻找——没有一片鳞了。男人熟练地掀开鱼的鳃盖骨,扯出鱼鳃,扔进下水池,又轻盈地拎起刀,划开鱼肚,带着扳指的手刃从另个部位再次探入,内脏以及某个器官渗出的浑黄汁液,还有点刚形成的鱼卵,在水龙头猛烈的水流下,混合着自来水的氯味,和那两扇鱼鳃,鲜血淋漓地冲入了下水道。

他欣赏着杀鱼的初步成果,略带愉悦,一边改刀,一边不忘向她说着,鱼必须得处理干净,不然整个屋子好一阵都会有鱼腥味。李维点点头。男人再次开口,清蒸还是红烧呢?李维没有搭话。男人似乎也不是在问她,提问的同时就已经伸手去拿柜子里的料酒和豉油了。蒸锅很大,足有三层,架在电磁炉上,比站着的李维还高出些许。蒸锅在电磁炉上嗡嗡作响,李维有种担心:锅会猝不及防地从上面飞下,摔在地上,发出与周遭一切对抗的巨大声响,仿佛鱼还没被放进锅里去蒸,它就已经带着死鱼的怨气了。李维转向男人:“电磁炉不好用,我想换灶。”男人听见了,但仍一心放在蒸鱼上,葱段和姜片整齐地码在盘底,鱼躺在上面,嘴和尾各贴着一侧盘子边,大小刚好。她的担忧终究没有发生。

热油是鱼肉上桌后才淋的,撒上葱花后更加激发了鲈鱼的鲜美,不大的房间里塞满了诱人的香气。男人不吃,说是晚点还要赶一个饭局,然后他仍带着工作的倦意,保持着一个端坐的姿势守在餐桌旁,不知是在放松,还是在继续加班。李维也没客气,筷子直截了当地伸向鱼肚,那里的肉最细嫩,肥美,只要想到那个口感,不论她是否厌倦了鱼肉,都会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而每当李维的筷子头沿着鱼肚边小心戳入时,她都会想起一个故事,母亲讲给她的一个故事。

故事开始前,母亲也是坐在饭桌的另一头,嘴里仔细抿着那些柔软、不易被察觉的刺。如果不将它们吐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这也总让故事的讲述陷入一大段的停顿中,每当李维觉得故事快结束了时,她的母亲就又开口了。好在李维对此始终保持着耐心,才让这个原本支零破碎的故事,在她的反复回忆中变得流畅完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普遍人家的条件都不好,艰苦的条件下,连母鸡下个蛋都要存起来留着卖,肉就更不要想了,它的奢侈程度大抵是,某人与其吹嘘哪顿吃上肉了,还不如说自己见到鬼更容易被信服。常见点的荤腥就是肥油渣滓,还不是猪板油的,而是内脏上剃下的肥油热缩后的肉渣,偶尔一道菜里放几粒尝个荤腥味,就算美餐了。所以那时人们都盼着过年,因为只有挨到过年的时候才有块正经肉可吃,一般也只是猪肉,鱼肉更难得。吃不饱饭,人就容易作恶,什么下三滥的营生都有人做。据说有一种偷孩子的,不偷襁褓的婴儿,也不挑男女,专门找五六岁的孩子下手。他们出去一趟就会带回好几个孩子,一并关在小黑屋,饿上个两天,再炖一整条鱼,端进屋内。这群孩子早就饿急了,炖鱼的香味从鼻子里钻进去,已经在肚子里转了两个来回,叽里咕噜。鱼肉上桌后,有心急的孩子,捏着筷子就从鱼身上夹下一大块肉来,也不管有没有刺,胡乱塞进嘴里,有的孩子天性怯弱,只敢吃鱼尾,还有一种孩子,不论是鱼身还是鱼尾,他们看都不会先看一眼,筷子十分有选择性地先钳住鱼肚。至此,这炖鱼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其他的孩子都可以草率些找个人家卖出去,只有吃鱼肚的小孩,他们要单独盘问家庭情况,父母职业,再根据信息报出一个对方家庭可以承担的价格,敲诈勒索一番后再另卖人家,挣两份钱。正因穷人家的孩子平时根本吃不上肉,自然也谈不上对肉的部位有了解,只要他们的眼睛看见肉就早已急不可耐全然不顾了。偷孩子的人就是由此来判断哪个孩子是富人家的。

母亲说的煞有其事,尚且年幼的李维就只敢先吃鱼身子,生怕有人误认为她也是个值钱的小孩——只想自己像鱼身子一样足够普通。母亲看到她的表现后,十分满意,又将鱼肚一并夹进李维的碗里,李维心满意足。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用拐弯抹角地吃鱼了,年龄上也不再是这个故事的受众,吃鱼的故事却仍旧会在筷子落下时从她的记忆里跳出来,这件事就匪夷所思地和鱼系在了一起,和母亲晾在窗户外面的腊鱼肉一样拥有着惊人的保质期。李维不是什么贪吃之人,只是爱吃鱼而已,并且除了鱼以外,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吃,值得吃。

饭后男人主动收拾了厨房,然后和她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期间还抱怨了几句公司的事,和往常一样,领导没远见,也不重视他的那些话。男人的手抚在李维的肩膀上,像打拍子那样,指头在上面按照某个节奏慢悠悠地敲点着。电视里放的是世界杯,白色球衣和黄色球衣在草坪上奔跑,人们坐在体育场内欢呼喝彩。李维在男人的怀里,视线从电视转到桌子,桌布,继而转向天花板——吊灯维持着昏黄的灯光。直到接到催促的电话,男人才起身去拿外套,临走时嘱咐李维不用等他,早点睡。李维被动地回应了男人的吻。

李维躺下得很早,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直默读着墙上的表盘。十二点刚过一半,男人就回来了。她听见男人在门口黏滞的脚步,以及他不利索地在衣兜里摸索钥匙发出的细碎声,插向钥匙孔的时候也尝试了两次,关门更是莽撞得发出了“咚”的一声。听起来男人是喝醉了,一步沉一步轻,几步路也走得漫长,但他在李维身边摸索着躺下后,又准确无误地抓起了李维平放在小腹上的右手,指头狡猾地钻进她的指缝,向掌心收紧。

“我工位旁边那个胖子,今天给我递了请帖,下个月结婚。”李维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得仿佛睡着了。

“咱俩这么多年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况且他们也问我,怎么还不结婚。”见李维没反应,男人又继续说道。

“我最近总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呢?最好是个儿子,我一定给他教育得出类拔萃,长得么,最好像你,像我不好看……”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李维的“睡着”,可以让他沉浸在自在畅想的氛围中。

男人说到孩子的时候,李维差一点就没控制好呼吸,她有一种强烈的停顿欲,生活仿佛在提到孩子这一刻,变成了完全无法忍受,急需停下的列车。她闭着的双眼像金鱼眼睛一样鼓着,等她自己察觉时,连眉头也皱起来了,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不可控制地在眼皮下瞪着这个世界。这双瞪着的眼无助地在眼窝里乱转,她对此事早已表达过自己的态度,语言上和行为上都是。李维无法想象,孩子?他还是坚持要有一个孩子吗?如何抚养?凭他?凭这个生活条件,以及她的身体条件?现在的生活难道还嫌不够吗?李维的小腹一阵发紧,冷汗迅速将前胸与背后攻占。她没有动,指缝里的玉扳指硌得小指生疼。

隔天一早,男人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玻璃鱼缸,献宝似的拿给李维。似乎昨晚的内心表露让他觉得他们的感情已经迈入了新阶段。李维反应过来,男人已然察觉到自己昨晚没睡的事实。

“你之前说过好几次,但我太忙了,你也知道,我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这不,今天一想起来我就去市场买回来了,你看这鱼,游得多欢。”男人解释得像模像样,脸上还挂着微笑。李维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想要鱼了呢?她连自己的日子都没办法过好,给条鱼又能给她解决什么问题?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她确实想要过,她自己也提过,但那愿望已经远得足以让她忘记了。

男人去上班了,晚上据说还有饭局,免不了要喝酒。斗鱼在鱼缸里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如白色长裙般的尾巴也舞得没精打采。李维捧着鱼缸,还在不停地琢磨,自己为什么会想要一条鱼,欣赏?她哪有这个心思,毫无道理可言。生活已然让她厌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更不要说在一片死水里孕育新的生命,或者从他人手中再接管一个生命,这种颠三倒四的事情所能带来的恐惧远比她现在的生活更加可怕。很久之前,李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对生命还有欲望——由生命本能地萌生的蓬勃的欲望,那些欲望支持着她想尽办法,一切办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缸里那只小鱼,甚至就快要将它看穿——只剩下一个盛满水的空鱼缸。李维恍然:是的,她就是不想要鱼的,也从未想要过。

那交缠着的一切,沉甸甸的,捧在李维的手中。她思忖着,在一个时机合适的场合——或许就是今晚,不可避免地要和男人对峙,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生活也该到头了。李维慢慢站直身子,通风口里的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带着股别人家做菜的油烟味。

掌心的小鱼扑腾着,李维环顾四周之后,还是把它倒进了水池,任由水流将它带进了下水道。鱼缸碎了一地,她小心地收好碎片,开始准备晚饭。早上男人给她送了礼物,晚饭时间大概率不会特意回来一趟了,房里断了电,她打算拌点生菜当作晚饭。生菜堆在柜子里面,最底下的可能烂了,一翻动就飞出好几只小虫子,但她还是从中挑了不少。这道菜简单省事,淋上点调味品就算完成,李维今天难得吃了很多。

晚些时候,外面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门锁搅动的声音刺激着李维的神经,随后灯也亮了起来。男人回来了,刚踏进屋内,一边呼唤着李维的名字,一边捏着门把手茫然地寻找着那个身影,背后忽地一沉,紧接着脖子上一阵刺痛。男人发出一声吼叫,但声音刚发出一半就卡出了。男人伸出双手向后抓去,但身上的人就像粘在了他的后背上,双腿索在他的腰上,双臂勒紧他的脖子,任凭男人怎么扯都不下来。男人涨红了脸,索性将身体一转,后背发力,使劲向墙上撞去,一连撞了六七下,每一下都伴随着一个极力忍耐的呻吟声。这场僵持并没有持续很久——背后的人终于坚持不住了,她的胳膊在他喘不上气的喉咙上软了下来,滑落。失去平衡的身体,直愣愣地向后仰去,连带着摔下来的,还有一块沾着血的玻璃碎片。李维趴在地上,努力想要调动每一块肌肉,挣扎着爬起来。

“他妈的,老子还以为你学乖了,真是一点好日子不想过!”男人哑着嗓子,摸了摸伤口,似乎挺深,但也没割到要害,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很快就染红了那件白衬衫。他双目猩红,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揪住李维的头发,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她那瘦弱的小脸儿上,又不解气般使上了拳头,一拳跟着一拳,落在她的头上。好一会儿,男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满眼怨毒地看着她扶着墙爬起来的身体又一点点栽下去,那目光里或许还带了些审视。他又转向她的双腿,穿着皮鞋的脚恶狠狠地踹在她的脚腕和膝盖,一下接着一下。李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原本脆弱的旧伤更是接连从体内传来了碎裂的声音,她可能吐了,各种糟糕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李维感觉自己被扛了起来,浑身无力且沉重,世界天旋地转,水泥地潮气浓郁,散发着雨后的味道,如果这是草地——那抹绿莹莹中总该有什么要发芽的;向桌腿攀爬的霉斑张牙舞爪,垂下的麻布线头吸饱了水汽,坠出千金重,倦意从左边的太阳穴出发,绕过后脑,潜进眉心,眼缝里……天空悠悠地躺在桌面上,她努力仰着头,想要抬起手,差一点,还差一点,那近在咫尺的蓝天——你瞧啊,白云正慢悠悠地从上面飘过,一朵跟着一朵,就像在迁徙,多美好;云的下方,几个老人在阴影处乘凉;李维从山坡的草地上跑过,泥土温柔有度地承担着她的每一个脚步,沿着小路,她一路跑到镇上。镇上的房子大多是两层楼的,新盖的还有五六层楼的,她母亲说,未来的房子有二十多层也说不准。卖小吃的在吆喝,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的行人,夸耀得拨动着车铃。她抄了条近路,飞快跑回了家,外公正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绿茶,茶色清亮,“维维,快来尝尝外公的新茶。”她坐在高凳上,晃着双腿饮下一大杯,吐着舌头说,真苦。她又走上二楼,难得的,母亲正在烧鱼肉,香味从小窗飘出去,楼下的大婶嗓门不小,怪着调子说谁家烧肉这么香哪,李维和母亲相视一笑。

李维的身体随着男人的步伐一颠一颠的,皮鞋跟落在水泥地上,“嗒——嗒——”,她多希望这能让她清醒,可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她想努力睁眼,却只能感觉到眼皮下瞪着的眼睛,一鼓一鼓的。那是一双擦得发亮,鞋跟都精心修整过的皮鞋;母亲还在呼唤她,问她作业写完了没,整天只知道玩可不行。她急忙回答,她会努力的。“光努力可不行哪。对了,肉快好了,看看你爸是不是快回来了,去路上接接。”李维合上的眼睁开又合上,合上又睁开,渐渐的,与眼皮的联系也在一个节点上,如已承受过千百次割锯的绳索,还是断了。只有眉毛还在向上拉扯,做着最后的尝试。李维一路小跑,在七扭八拐的胡同里穿过,一直跑到父亲工作的地方才停下来。大道两边生长着高大的香樟树,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从额头流下,沿着脖子的线条滴进了起球的领口里,刺得皮肤发痒。顺手擦去,亮晶晶的眼睛止不住地顺着枝干向上看,嫩绿的新芽迎着微风摆动着——真可人啊。李维的眉毛蹙动了两下后,终于不再动弹了,她闭上了眼,就如关上一扇门般,任由眼皮落下了。

身后,由远及近,匆忙中有序的皮鞋声挟着一阵风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她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对母亲烧鱼肉的期待,与即将等到父亲的喜悦。

“知道,我给你带路吧,不过得快点,我爸要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