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刚从十一月的黑夜现身。先是白色的框架,然后是屋顶的瓦片、外墙和窗户的破洞。一大群乌鸦飞来,落在塔楼的另一端。其中三只改变了主意,从屋檐飞到了橡树上。它们都在等待崭新的一天,就像我一样。那些最后仅剩的零星树叶——在夜间它们模糊的轮廓会让人误认为还是夏天——枯萎而焦黄,颜色就像一些城堡窗户后面刚点燃的火把。浓雾逼近了瞭望所的外墙,慢慢地,深灰色的火光变的更加清冷。
怎么可能用一块木炭表达出他现在的境遇?他把木炭扔到桌子上。他的手指染上了炭黑,而纸上的字体,虽饱含坚定却那么粗糙,到处都是污迹。他还是拾起了这将就着用的书写工具,这次要记下两点事实。“我失去了我的书籍。它们被克伦威尔派来的里奇收走了。”
他的书在里奇的手中,这些聊以慰藉之物随着打褶的斗篷消失在视野之外。当然,书的内容他全部记在了脑中。但他的书籍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旅伴,既是沉默的见证人,也是共患难的同伴。现在都被收走了,连《圣经》都不放过。只剩下单单一张纸。他想告诉女儿玛格丽特,他在这里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但他却迟迟下不了笔。
“很滑稽。”他原本想这么写的,“我曾经说过想做个修士,还记得吗?现在我得到了想要的。平和与宁静。几乎没有声音可以透进我的塔楼,除了乌鸦的哑哑声和鸽子不时的咕咕声。我可以尽情冥想、祷告与思索。桨手与海员的叫喊声显得很遥远,好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没有任何干扰。有时大风把窗户吹得咯咯直响,呼啸着穿过墙壁的缝隙。我可以听到约翰·伍德移动他的小板凳,或者不小心把杯子掉在地上——木凳和锡杯与石地板碰撞的声音。我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了我的位置,玛格丽特。就像我希望的那样,我的灵魂已经变得纯粹,但仍然被疑虑和噩梦所困扰。”不,他们没有必要知道这个。他的家人已经够担心的了。他的信念越坚定,他的家人就越担心。幽默也已经无济于事,他大女儿的来信已经看穿了这点。
现在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他再也不能离题漫谈,也不能修饰语句了;用木炭书写做不到这样。他已经把内容缩减,直奔事实。他每天的生活已经变得千篇一律。六点起床祈祷。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家里的小教堂了,直到听到约翰用钥匙开门的声音。门打开了:约翰送来燕麦粥和一壶鲜水。这是他一天中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张笑脸,除非还有人来拜访。然后他又独自学习和思考。
既然书被收走,就剩下无数机会进行思考。上周才有人来访,近期不太会有人来了。当时他连听人说话的精神都没有,更不要说做出反应了;他的脖颈僵硬,转头都变成了痛苦的事情。霍华德来过,接连问了许多问题,试图给他一个避免牢狱之灾的机会,但他仅仅希望能享受炉火。诺福克不知的是,每当有访客来,他就可以生火。但他这个囚犯想独自一人享受炉火。他只想闭上眼睛,不必转头,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炉火的温暖中。
今天早饭后他没有按往常那样做研究,而是写了一封信。写作、辩论和分析是他活着的理由,所以即使在这里,即使只有一小块没用的木炭,他也要继续工作。但是祷告是他活着的更好理由。他早饭前后都会做祈祷。一直祈祷到晨祷钟声响起,然后他会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以四步上,四步下的节奏走着,这样他就可以重温心爱书籍的内容: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塔西佗的《编年史》,西塞罗的《论演说家》,还有好友伊拉斯谟的《愚人颂》。哦,伊拉斯谟。他现在远在弗莱堡,对此爱莫能助。
他习惯性地去摸他的祷告书,但是书已经不在了。这竟发生在一个热爱修道会的人身上!当他手持祷告书,他永远都不会管窗外的天是如何的蓝,草是多么的绿。他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重复着祷告词,上下而求索。一直以来,即使是现在,他都小心翼翼地与魔鬼保持距离。魔鬼已经盯上他了,如静静坐着的猫一般抽动着尾巴。疑虑——那便是他的魔鬼。他给家人带来了危难,而他的女儿首当其冲,对此他心知肚明。虽然很明了,他却仍然坚持着,一心寻求他心目中的欧洲乌托邦。哦是啊,他就是如此自负:一心想把整个欧洲纳入囊中。在这里,这个监禁室内,他觉悟到自己的固执和疑虑是相辅相成的,就像两匹齐头并进的马儿。
幸运的是玛格丽特对他的疑虑有所不知。他原来的目标是揭开暴君的真面目,但是对于所爱的人他自己却沦为独裁者。他们从未抱怨过,他的妻子,儿子,儿媳与女儿们。他们的来信充满着有趣的轶事,但是是他强迫他们用这种故作轻松的语气写信的。他们再也不能对他坦诚,对于他们,他也如此。
褶皱斗篷的杏色天鹅绒……两堆书,每堆各六本,最上面还放着一本。里奇费力地搬着,腰都被压垮了。天鹅绒消失在门后,门被关上了。随着脚步声渐远,他的书被带离。
托马斯揉搓着脸。比起不知是否能重获自由、不知家里失去他是否能熬得过去,比起对酷刑的恐惧和夜半的疑虑,这更加糟糕。在上帝面前免冠站着,除了他的灵魂,脆弱的身躯,杂乱的胡须,后颈的疼痛,渗进骨子里的寒冷和疲惫的双眸,他一无所有。这就是没有书本或者理论的托马斯·莫尔,一个赤裸的灵魂,还未完结、还未准备好的灵魂。啊,魔鬼又出现了,搅动着满满的疑虑。
这张充满炭笔污迹的纸很有可能拿去烧火,他不妨写下自己所有的思绪。他曾经是一个宏大计划的一部分。不,不是上帝的计划,而是托马斯·克伦威尔和托马斯·克兰麦的,因为世界上那么多傲慢的托马斯中,克伦威尔和克兰麦原来是最聪明的。而他托马斯·莫尔想要的一切,是成为一个有学识的英格兰人,让经典著作达到最佳效果,和其他傲慢的托马斯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然而政治却让他偏离了方向。他是多么向往城市中心查特尔修道院的纯真,以及那些似乎在走廊里久久回荡着的男童高音。突然间,他开始随着钟声用嘶哑的嗓音歌唱起来。他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些水,但待他咽下水后,又找不到音调了。
他再次拾起木炭时,钟声已经敲响了十二下。那是一天中最美的声响。不像响彻大教堂穹顶的声响,而是谦逊地力主冥想和平静的声响。正午,一天之正中。托马斯把木炭扔回冷寂的壁炉里,站到了窗前。背着手,他数起了窗格中被风吹得咯咯作响的玻璃片。这让他注意到了从缝隙中落下的羽毛尖头。鸽子的羽毛,它的来历真是个迷!他小心地伸手去拉这根空管时,感受到了风的猛烈。一件小而有意义的礼物——他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利用。也许他应该写写为何自己如此执意留在这塔楼的原因。他要是想,他完全可以离开,只要同意签署那条法案即可。他的女儿也深知这点。“玛格丽特,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
他对着空洞寂静的房间轻声低笑。如果他有意改变想法,几年前他就签了。老实说吧,当国王提出要跟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时,他就预感到自己会有麻烦。当然他的家人也知道。接下来与安·博林及其新教团伙绝望的纠缠更加重了他的问题。现在已经是1534年了。五年来他不知不觉深陷入这个圈套。
托马斯的胳膊搁在窗户架上。自从他的书被没收之后,他就一直集中不了精神来进行自我约束。他在前一晚已经预见到了这点;这就是他怀着沉重心情醒来的原因。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发现自己沉浸于自怜自哀中。自律总是能给他带来力量。他在查特尔修道院进修时就被灌输了这个道理。如果他胆敢越矩,贴身的苦行者所穿的刚毛衬衣就会不停提醒他。而他甚至都不需要穿上它。终其一生,这件隐形的衬衣都摩擦着他的肌肤,鞭策着他。他的研究引导他走向了众多道路,但是他的疑虑却从来都没有减轻。脑中有上千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涌出,迫使他做出轻率的决定,而许多问题都仅仅是诱惑,牵制和虚荣。他站在玉米地里,身高还不如身边的玉米秆。他得放弃自己能看清前方的幻想,唯恐自己被挫锐气。
他曾经似乎注定要成为大人物。无论何时国王挑一下眉毛——他那时是多么尽力啊!也许沃尔西走了捷径,但是他做事方式不一样。哦,是啊!当伊拉斯谟来访,带来欧洲大陆的消息,他们会花上数小时畅谈古今,畅想未来。不管是哲学,政治科学还是文献分析,话题总是一样:人类发展的方向。方向!在玉米地里没有方向可言,只有风扫过玉米秆。
在这座钟楼里,他勉强从最近一系列无尽的听证会上恢复过来,在听证会上他得时刻关注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有时间来反思自己的虚荣。老实说,无论他采取哪一种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光耀莫尔大人的门楣。这是他写下《警言》的原因,也是他写《乌托邦》的原因,更是他如此竭尽全力反对异教的原因。
托马斯盯着石面地板。他曾经想要两个互相对立的东西:做教会的忠实教徒和做一个有权势、有威望、被后世敬仰的人。他伺奉过两位主人。
从他踏入兰贝斯宫起——当时他的嗓音非常清脆——他的未来开始成型。在约翰·莫顿的宅邸,他吸取着各方信息:名人脸孔,宫廷礼仪,想法和传言。大法官就如教皇的左膀右臂般放纵而强大。年仅十一岁的托马斯绝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赢得他的肯定。他甚至会在私底下练习一种轻蔑的表情和声调;事实上这也是对他的期望。当晚上莫顿讲述他所目睹的改朝换代时,这个男孩脸上常会泛起骄傲的光彩。他就像壁炉中的火焰那般安静而炽热。那些故事多么激动人心,都预示着新时代的来临,而他也身处其中。他愿意为这个时代而奋斗。金雀花王朝一去不复返,都铎王朝万岁!这是一个崭新的英格兰,如同菱形的窗户镶嵌在铅制窗架上般严格有序。白天的时候,光线透过兰贝斯宫殿的大窗户洒落进来。一个新世界,由一个公正的君主统治着!一个新王朝,把虚伪和操纵留给了历史,公平对待每个臣民。是的,除此之外,还让人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忧愁开始爬上托马斯的面孔,等到他意识到时,他已经一脸愁容了。他以前是那么痛恨前任法官沃尔西的愁容,现在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嘴角微妙地抽搐把高贵的与愚笨的、圈内与圈外的人区分开来。这一抽搐发生地如此频繁,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条件反射。然后,渐渐地,这一反射会发展成无能为力的前兆。无论何时,只要你希望获得或者阻止某事时,它就会出现。在把别人推入深渊之前,也会出现这种忧愁的表情。为什么他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和别人串通一气而他却在之后才意识到。他当时在消除异己之事上有出过一臂之力,现在轮到他了。一切都是恶性循环:宫廷生活和政治圈子,很显然,还有他自己的作品。昨晚他睡得很不安稳,多次醒来。这种恐慌让他想起自己曾写过的关于理查三世的一段文章。
当身处异乡时,他环顾四周,身体紧绷,手扶着腰间的匕首,他的表情和姿势都好像暗示着他随时准备再次出击。一个晚上他辗转难眠,躺着陷入了沉思,整日的忧虑和警戒让他极其疲惫。与其说是睡着还不如说是静躺着,噩梦时常来袭,突然间他会从床上跳起,然后下床,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对自己恶劣行径的印象挥之不去,思绪狂乱袭来,他那不安的心倍受煎熬。[1]
但是,他托马斯不是杀人犯。他不是理查三世。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然而,岁月对他的楷模莫顿没有任何怜悯。让他从一个托马斯认识的幕后操纵大师、一个受人敬仰、目光炯炯的元老变成了一个自怜自艾的可怜人,夜半彷徨游荡,对着月光哀嚎痛哭。死亡对于这位年长的政治家来说反而是一种赐福。作为无数汗热病患者之一,他于80岁高龄离世,死亦受人敬重,对死亡没有恐惧的理由。不,这些夜不能寐的日子一定是魔鬼的作为。你的恐惧和疑虑可能是你落败的原因!他们为你构建了一个梦境,只是为了打破它,给其他妄念和痛苦扫清道路。就算你从梦中惊醒过来,漩涡也不会停止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