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534年——大法官(2)

他的心血全都灌注到这部关于理查的作品里。那曾经是一段黄金时期,是充满确定性的年代:一切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清晰则模糊,非纯洁则腐败。他曾经创造出幽默、微妙和哲学依次轮换的生动场景。更重要的是,他笔下理查的历史形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用“缺乏经验”形容这个暴君掌权的时期,意指野心家谋权篡位。但是现在,面对逼近的死亡,他必须得对自己坦诚相待。他也同样试图塑造社会,通过他的写作和充满心机的低语。这不像是在埃斯库洛斯与索福克勒的悲剧中那样,不是在道德无常的社会里寻求一条正确的道路。不是的,社会塑造和野心形影不离,这是他在莫顿家里学到的。他父亲将他送到莫顿家中生活,能够在兰贝斯宫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荣耀。他曾经做过男侍、酒童、记账员,都是不足挂齿的角色,但是这幢宫殿里优越感十足的氛围给他留下了一生的印记。他后来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举足轻重的人。如果在低等人之间生活,他会失去自我、消失、粉身碎骨。后来他成为了枢密院的一员。“做国王忠实的仆人,但首先是上帝的。”往昔有人在他耳边轻语这些话,来赢得他的支持,而这个伎俩对他很有用。成天分析别人的动机让他变得虚荣、傲慢、自以为是。他过去总是能找到加入谈笑的机会,对能够信手拈来论据以支持自己论点洋洋自得。这些论据来得如此迅速快捷。律师们甚至都没有机会皱眉,他就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场面,对自己的判断充满自信:公正合理,以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支持并启发国王、议员们、神职人员们和宫廷内的官员们。他跻身于尊贵的圈子中,被人尊称为莫尔大师。凭着博学和智慧他明确了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团体,其中善良和邪恶可以被理解、衡量与评判。

他的世界观已经变了。现在他别无出路,只剩下木炭。今天是圣灵节,纪念死者的日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和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约翰·莫顿也已经死去很久了;还有继任的大法官沃尔西,他与莫顿一样也曾做过红衣主教,最终也惨淡收场。在不久以后托马斯自己,一个更世俗的国玺大臣,也将死去。这些日日夜夜正是为那个时刻做铺垫。那个忧愁的表情又出现了。终于,他明白了这个习惯性嘴角抽搐的表情的含义:一种对错失机会的深切感悟。

现在他充满了对炼狱的恐惧。即使他的家人、朋友、他所有的读者和整个欧洲都为他献上自己最虔诚的祈祷,衡量他灵魂的天使也会指向那熊熊烈焰,洗除罪恶将会是极其可怕的。他不再是圣人。他可以辩称在各个方面他都致力于共同利益。哦,是吗?上帝会问,那么你工作的成果在哪里?而托马斯·莫尔,皇家动物园里的棕熊,会无力地耸耸肩。这不是他的错。或者就是他的错?

夜里他的思路更加清晰。君主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一切事物都息息相关,是的,但是你自身总是必须和自己的动机分开,这很像牢狱中的蝙蝠会与它们影子分开一样。归根结底,他觉得愧疚。当十月为十一月的到来而离去时,这个秋天带来了那么多疑虑与梦境,以前从未有过。就好像圣灵节冲刷着他,把他卷入海洋。死人总有自己的方式粘着你。

就拿卑微的理查·休恩打比方吧。他曾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是被托马斯大胆巧妙地挫了锐气,以致这个工匠在牢里上吊自杀了,留下年轻的家庭陷在凄惨处境中。

他又对这个拒绝为自己死去的婴儿付寿衣钱的固执男人知道多少呢?规则是上帝指令的一部分,而不应该仅仅因为教区牧师说话的口气不对,就转变成原则问题!教会的权威性岌岌可危。当主教把这个案子交到他手上时,双方辩论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在法律圈里,这个案子被当成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街头巷尾总是有人在讨论,还有谣言四处散播。托马斯·莫尔,这个前途无量的律师会理清这个案子。他尽了全力,提出了具有决定性的、有利于牧师的论据和调查结果。结果他一举成名。他被上级赞赏,人人称颂。休恩因承受不了痛苦自杀了,但是莫尔却是坚定不移、无可指责的,这正是他作为枢密院议员需要的两个品质。他接下来的职位——大法官——却要求与此完全不同的优点,但他还是表现得令人钦佩。但是这些在天堂大门前有用吗?

他一把擦掉挂在眉头的冷汗,踱起步来。该喝杯水了。但他却走向壁炉拿起小刀,捡起鸽子羽毛,在羽毛杆尾端切出一个斜面,并弄出切口。

“约翰?约翰·伍德!”让我们来看看是否能用鸽子羽毛写字。他可以听见凳子被推到一边然后是低沉的嗓音。

“莫尔大师?”

“你可以打开门吗?”

钥匙叮当作响,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约翰红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多么精神的一个小伙。他多么希望减轻自己主人的囚禁之苦。

“约翰,你可以帮我拿一些墨水吗?你觉得能做到吗?”

他仆人的脸上慢慢显现出担心的表情。然后,注意到了主人充满希望的眼神,他耸了耸肩。“我试试。”

“谢谢。你对我真好。”

“你知道这个来访者吗?”

他盯着他年轻红润的肌肤。来访者?

“是凯瑟琳小姐,萨塞克斯的威廉·莫顿的女儿。”

他眼睛眯了起来。威廉……约翰·莫顿的儿子?威廉的女儿来找他有什么事呢?

要是他能停止思考多好,就让所有思绪不加以排序、衡量或回忆而一涌而上;就无忧无虑地活着,脑中没有喋喋不休的唠叨。但是思考便是他的人生。他的大脑帮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为他在太阳底下博得了一席之地。他还教会了自己的孩子如何思考。他也见证了爱思索的女儿每天的努力奋斗。他的大脑帮他度过难关,不管是在律师界还是在阿德尔的盛况中。自幼时起,他就为了他的想法而生存,首先是在他父亲眼中(这就是他做律师的原因),然后是在主教的宫殿里。他总是有一种舒服的感觉——他是为了上帝的更高荣誉而思考。多年之后,他展开了与克伦威尔的英勇斗争,决心堪比他致异教徒公开信之时,他的信仰始终未动摇:在欧洲范围内由忠实信徒组成一个团体,由教皇领导,君主轮流统治,贤明的大臣辅佐。这就是为什么他竭尽文思描述这位暴君的形象。但是他还没有完成对理查三世的警示性描写,因为都铎王朝的君主们也有独裁的一面。这位神秘、贪婪的亨利·都铎一直都是个危险人物,现在他的儿子,爱炫耀的亨利八世,英格兰的下一个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惹人讨厌。一个美丽的春日夜晚,在和伊拉斯谟聊天之后,莫尔决定他最好还是不要用英语出版这部暴君的传记。一部经过删减的拉丁版本在学者之间流传就够了。然后他立即投身于其他的写作之中。

如今还有高尚可敬的人吗?他的目光停滞在壁炉中的一小堆炭灰上。他累了,但是有来访者意味着可以生火。他可以把精力平均地分配到这两件事中去。他能够停止思考吗?要是他能够听到查特尔修道院的赞美歌就好了,要是所有这一切都结束就好了。会结束的,他这么对自己说。但是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刽子手。每当他开始为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做准备时,思考就会不自觉地蔓延开去。这必须停止。他并非无缘无故被剥夺了书本,还被关进冷风直吹的牢房。今天是圣灵节。明年今日他也会是死者之一了。门徐徐打开,约翰出现在门口。

“很抱歉,莫尔大师,墨水被人拿走了。我直接去找了看守长,但是他们不再允许我给你拿墨水了。”

“没关系,约翰。”

“我来生火?”

“我自己来,约翰。帮我搬些干树枝就好了。你估计莫顿的孙女几点来啊?”

莫顿……许久未曾提及此人,这个名字从他嘴中说出来有点奇怪。他还记得红衣主教病魔缠身向他伸手的样子。

“五点,莫尔大师。”

“好奇怪,有人来拜访,我却不能选择来访的时间。我能做的就是拒绝见人。是不是这样,约翰?”

“你不想见人?”他的仆人脸上露出了费解的表情。“我不是说那些委员会的人,那么多个月了,你不想见外面来的人?”

托马斯朝他笑了笑。“我当然想见她。”

约翰的眉头舒展了。“木头”,他喃喃道,打了个模糊的手势。“我马上就回来。”

“别忘记锁门,约翰。”

“当然不会忘,莫尔大师。”

这是他们的一个小玩笑。每天他们都有这样一段短暂的相互理解的时光。这样他感觉会好点,约翰也是。这样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些。

笑容渐渐地从他脸上隐去。国王和克兰麦、克伦威尔领导的调查委员会可以一错再错,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市民来说就不一样了。当一个律师、政客或者理论家——这三者他都是——未能正确地理解某些事,那纠正误解就变成了一个义务。这是一条黄金法则,适用于他自己、家人、朋友与同事。他同样欠读者这么多。如果有一件事比不被理解更糟的话,那就是被误解。

这就是他必须得与死者和解的原因,特别是他一手造成的冤魂。他们摇晃着透明的脑袋好像在指责着他。记住我……那些遭受他不公对待的死者,被他巧妙地运用渊博学识和讽刺辞藻打上了嫌疑犯的标识。这些不是任何新上任的司法长官顾问会犯的简单错误。在上诉法庭上,与委托人漫步于威斯敏斯特宫的画廊,或者是大火之后的废墟上,他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特别是结案陈词时,他目光锁定在枝型吊灯还有镂空木墙上,这种感觉更甚。老实说,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来日不多了。

他尝试伸展双腿,一个寒颤当下阻止了他。黑暗从墙角渗了进来,本来就微弱的火光越发暗淡了,他的脚生疼。不管怎样他还可以走路。真的?他?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自小他就被灌输了优越感,之后更是在不知不觉中发展愈烈。他曾经被引入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圈子,一个自以为是、以别人的痛苦来作乐的团体。他经常在这些讨论中起带头作用,他已经很习惯比较与分类。即使现在他还会在暗中把身边的人分类排序,比如说霍华德只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即使因拒绝签字而被关在楼上的主教费希尔也不例外。统统都被他,托马斯·莫尔,默默地分配了等级。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允许某人上升或者下降一个等级,但是最终结果是每一个都在他之下。就是这样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怀疑别人。这下全都说得通了。这种做法给你一种掌握大局的感觉。但是现在都结束了。记住我……一个颤抖着的透明手指。他应该为他第一任妻子做更多弥撒,还有他的父亲和休恩。也许这样能赎回一些他的罪孽。也许——他有些哽咽了——他应该为格洛斯特公爵理查的灵魂做祷告。

他凝视着手中的羽毛。一根软骨构成的空心管,纤维如此纤细,以致成千上万根压在一起就可以迎风飞翔了。用木炭或者没有墨水的鸽子羽毛尝试写字的莫尔大师已经尽力了。他注意到屋顶的光线再次暗淡。十一月的白天过得真快!也许他应该唱首修道院的赞美歌。首先想起的是一首降临节赞美诗。基督,万能的救世主,我们所有人的救赎者……每唱一句他都换口气,就像他一直被教的那样。生命之呼吸。通过鼻子,通过头顶,通过喉咙。吸进来再缓慢起伏地吐出去。他细细品味着。然后教堂的钟声响起了。简单、诚实的青铜钟衡量着事物。钟声接上赞美歌,就好像在做某些回应。一些修士的嗓音尖锐,不像他洪亮悦耳的男低音。他摇了摇脑袋,中断了思绪。你看,他分门别类的习惯又出现了!比较区分,他总是喜欢比较区分。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吗?他想再次唱起安详的韵律。自从被监禁以来,他就再也有没有机会周日到教堂唱诵了。很久没练已经生疏了,他的嗓音陡然飙升,然后又颤抖着下来。

也许他当时应该允许那些异教徒有自己的信仰。他再也不是那个写《论异端问题对话录》的狂热作者了。那本书多么具有私人性质,很多问题他都从自身的经历出发而论述。他总是以同情的口吻开始然后再巧妙地转向激昂地揭示问题。当然他赞成英文版的福音书,在那方面书本印刷术是件美妙的事儿,是给予人民的礼物……然而他的口才一直徒劳无功。突变还是发生了。现在国王自视为英格兰教会的首脑,尽管亨利八世支持圣餐和七圣礼,但是教会的统一性已经遭到了破坏。就像头从身体上被砍了下来;教皇的权威再也无法凝聚忠实的信徒。但是在精神层面上,托马斯·莫尔会坚持认为没有国王可以凌驾于罗马教庭之上,任何国王都不行,即使是英格兰国王也一样,这种坚持至死不渝。这种信念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在他心中扎了根。他永远都不会签署继位法。幼时,有一次克里普门的钟声敲响,宣告城门关闭时,他还在城门外面。在空气弥漫欢快声音之前,第一声钟声迟疑着铿锵响起,那个至关重要的第一响。每个人都赶着进城门!青铜声响包罗一切,给人一种安全感。教会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由温柔力量筑起的堡垒,由内而外地传达力量。

他叹了口气撕掉了给玛格丽特的信,那张沾满木炭污迹的纸。碎片打着圈飘下,落到了那小堆炭灰上。这样大概是最好的了。没有人需要知道他最近每天醒来的状态。一旦睡梦的面纱被扯下,他的灵魂便退缩到了一边。这就是每天早上他最早的内心活动;他内心不由自主地收缩着,而不是向往着新的一天。

“莫尔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