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穿长风衣的男人（3）

在像水一样流逝的时间里，风魔正不知送走了多少批老人和翻腾的流云，也不知迎来了多少批青年和新开的樱花。

但他知道的是，他这一守……

竟然真的守了四十五年。

这四十五年里，风魔正的日常作息千篇一律，已然过成了一种比枯树还要单调的生活。

连他醒来是什么时刻都完全固定了，他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那是在第几分第几秒，几十年里从未改变。

在他那一批进去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成功熬过了本家要求观察监禁的时间，所以当他在两名黑衣人的陪同下走出小院的大门时，只有他孤零零的影子映在黑色风衣内衬的恶鬼上，像是即将被恶鬼无情地吞噬。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监禁他四十五年的小院是在一座山里，离老人们口中的城市很远很远。

此前他一直以为他离城市很近，最远也不过十个小院的长度，但放眼望去尽是魁梧浓郁的树，树影绰绰，像是阴冷的鬼魂向他张开了怀抱，哪怕是阳光明媚也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温暖。

没有任何送别的仪式，也没有任何人来迎接，除了陪同他的两名黑衣人，一个看起来瘦得有些弱不禁风，另一个则是壮硕的汉子——风魔正隐约觉得那个瘦瘦的人有些眼熟，他的样貌很像当初被他偷听谈话的两个黑衣人中的一位，但是要比那个人年轻许多。

难道所谓的血统还能使人返老还童么？可为什么在他身上体现不出来？

风魔正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却像是摸到了干裂的树皮。

其实他还是稍微期待会有人来接自己的，这会满足他小小的虚荣心。

每次但凡有一些看起来地位很高的、穿着黑色风衣的老人来小院里视察时，总会有排成两列的黑衣人恭敬鞠躬，夹道大喊“哈伊”，这让风魔正觉得很有气势。

不过真正能来接他的人有几个呢？

风魔正不清楚，和他有关系的人好像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或许一只手就够了。

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就是他的父母，不过听自己身边的那个瘦瘦的黑衣人说他们俩早就死在二十年了，死因是一次突然的车祸。

本家给他安排了居住的地方，是在大阪的某个县。

风魔正不知道大阪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远，但这两名黑衣人会送他过去，并保证他一路平安。

本家还发放了救济金，这些钱养活他接下来的人生绰绰有余，足够他找个人平淡地过日子。

他偶尔可以选择离开大阪去别的地方旅行，可必须向本家报备，会有专门的人为他做导游，一年外出旅行的次数不能超过五次。

对于本家的安排风魔正没有任何异议，他本身对吃喝住行的要求就不高。唯一让他有些困惑的是找人过日子。

过日子是什么意思呢？

是像他在小院里那样机械般的作息么？

那么无聊的生活为什么还要找人一起过？

那会很乏味的吧。

风魔正有点不懂。

在去大阪前两名黑衣人带着他先去了一趟东京。

风魔正就是在东京出生的，他一直记得这一点。

当他穿着仍具五十年前风格的衣衫走在繁华的街头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与周围的人群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条鲤鱼忽然闯进了广袤的大海，四处尽是他这条鲤鱼无法想象的东西。

天还是曾经的天，不过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轻松地望到远方的山了，走几步就是钢铁筑成的大厦，五光十色的画面在大厦的外侧来回改变，四周的人全穿着风魔正没见过的衣服，成群的像是巨型甲壳虫的东西在崭新的平坦的道路上涌动，时不时发出滴滴的鸣声。

这种声音第一次响起时着实吓了风魔正一大跳。

大厦上的画面也有人。

那些人同样穿着风魔正完全没见过的服装，他们在画面里熠熠生辉。

一个服装华丽的人在画面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消失，但下一秒另一个服装更加华丽的人就代替了前者继续在画面里搔首弄姿。

小院里的老人说的没错，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足以让风魔正眼花缭乱，他确实像老人所说的那样迷失了方向。

可面对这样精彩的世界风魔正却手足无措，他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这样的世界让他感到惊惧，所有的他曾经熟悉的事物都彻底消失了，徒留他这么一个老旧的人止步不前。

风魔正站在东京繁华的街头，周遭是涌动的人流，但他却像是一个阴测测的鬼魂，独自在几十年前破败木楼下的阴影里徘徊。

瘦瘦的黑衣人告诉他那画面叫做荧幕，而荧幕上所播映的内容叫广告，广告里的人和他们周围的人穿的服装都是现代风格的衣饰，比他们那个年代的服装更加追求舒适和潮流。

风魔正诧异地瞪大眼睛，似乎是想要将四周所有的事物彻底装进他的双眼里。

他明明已经和四五十岁的人一样脸上有了皱纹，可他的眼眸却仍然和十七八岁的少年那般明亮。

不只是风魔正在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路过他的行人也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像是从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男人，不过他们的目光很快又匆匆地从风魔正身上移开，兴许他们多半认为这个男人是某个想出头的街头行为艺术家，正在尝试某个全新赛道的cosplay。

然而本家带风魔正来到东京街头，并不只是为了让这个在山中小院里生活了四十几年的男人提前接触这个和他曾经生活过的时代大相径庭的社会，他们是想让风魔正知道他的父母被埋葬在哪里。

风魔正的父母就葬在蛇岐八家名下的一处陵园里，两个黑衣人在本家的授意下带着风魔正来到了他父母的墓碑前。

途中他被领着坐上了一辆黑色的巨型甲壳虫，途中他知道了这东西原来被现在的人叫做汽车，是现代人用于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之一，比以前使用的电车不知道方便快捷了多少。

风魔正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他孤单的影子在泥地里拉得很长。

他认识的字其实很多，因为在小院无聊的时候他只能靠着研读那些看过一遍又一遍的书勉强度日。

正午的太阳很是毒辣，照得他的有些睁不开眼，他是眯着眼睛读完了墓碑上的名字。

他终于知道了他父母的名字。原来他的父亲叫做风魔勇介，他的母亲叫做高桥春奈。

风魔正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他试图通过这两个名字去回想那拥有父亲和母亲身份的人的模样。

名叫“风魔勇介”的男人或许身材高大，脸上满是坚毅的线条；而叫“高桥春奈”的女人可能会很和蔼，如她名字中的春一样温柔……

但是无论风魔正怎样回忆都已经无济于事，风魔勇介和高桥春奈这两个名字摆在他面前的时候跟其他陌生人的名字全无差别，唯一能让他略感熟悉的是“风魔”这个姓氏，因为他也姓风魔。

他其实一直都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足足几十年的时间。

那就是他为什么叫做风魔正？

取这种平庸的名字是因为想让他与其他孩子一样普通地过完一生么？

可他却在那座山间的小院里生活了四十五年。

不过现在看来风魔正是永远也无法找到答案了，因为死人是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的。

最后是告诉他“广告”一词的那个黑衣人走到了他身边，他打破了风魔正的沉默，“缅怀的时间够了么？我们准备出发去大阪了。如果你想哭的话我们可以再等等。”

“不用等了，现在就走吧。”风魔正摇摇头。

出人意料的，这个年逾五十的人声音却像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般清澈。

他跟在黑衣人身后，转头离去，再也没有看那墓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