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宝瓶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习惯性的打开了柜子,里面还剩三节长短不一的香,她取出其中两节,觉得有些少了,又把另外一根也取了出来,这才晃晃悠悠的来到了堂屋。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最为贵重的也就是正中央,木牌匾下摆放着的铜制香炉了,香炉是本地富户发的,家家户户都有,供奉的木牌匾上写着——岷山无量上法天尊。
李宝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记得之前这里供奉的是爹爹和娘亲的灵位,后来村子里的道士说,他们这样做老人家在天上也享不到福,有孤魂野鬼会截停香火,让大家只供奉这尊牌匾就行,有天尊在上面照应着,孤魂野鬼不敢惹事。
大家都不同意,尤其是镇子里的李哥儿。
道士不知道,就从哪儿找来了一只小山高似的大猫。第二天,李哥儿一家就被吊死在了村头,肚子里被挖的空空的,没多久就生蛆了。
从那以后大家就都换了灵位,每次见到道士,还会好声好气的感谢。
说家里的祖辈托梦来了,在天上有天尊照料着,日子过的很好。
李宝瓶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但对大家的话深信不疑,从那以后也开始供奉起这尊灵位了,家里的香要是不够了,她就会去山里挖点野菜去和别家的人换。
袅袅香烟上升,少女虔诚跪拜。
小镇叫做河边镇,因为镇口有一条长河而得名,没有人知道这条河流起源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流向何处,村里老人不愿意讲,年轻人不愿意去探究,只是每天来这里浆洗衣物的人有很多。
李宝瓶在脸上抹了一把锅灰,弄乱头发,锁上家里的房门,端着一盆衣物就往河边走,其实她家真的很穷,本来是不用锁的。
但是她记得,娘亲曾经说过。
咱们出门了,家门要锁上,因为这才是一个家的样子。
其实李宝瓶很讨厌去河边,因为在那里浆洗衣物的妇人总会调侃她,可没几天就暴毙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大多都躲着她。
后来年岁渐渐大了,李宝瓶也就能明白妇人是的,‘浪蹄子’‘小贱人’‘跟她娘以后一个德性’的意思了。
所以,她常常会在半夜把家里的水缸打满,这样就不用出门,前些天道士说山上有大事,大家都不许出门,家里的水缸便空了。
那天,她有些好奇,就悄悄蹲在房顶上,然后就看见,山的那边很亮很亮,就像是月亮落在了山顶上一样。
也像是此时的河水,清清冷冷的。
本来就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很多人都是把水打回去的,可她家里没有柴火了,打水回去也没有办法加热,李宝瓶就着冷水开始浆洗。
衣服洗起来很麻烦,慢慢的天就亮了。
来打水的人很多,有大人,也有小孩,或许是因为家里人教导的缘故,岸边的小孩好像又怕李宝瓶,又想欺负她。
嘻嘻闹闹的孩童,有意或者无意的推搡着,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李宝瓶身上,她本来就瘦弱,再加上河岸湿滑,她稳不住身子,一下子就栽进了河里。
河水并不湍急,但是很深,李宝瓶不会水在‘扑通’‘扑通’的喝了好几口,小孩们在岸边拍着手大笑着,而一旁的大人先是把孩子拉到一边鞭策了一番,而后就驻足看着。
好在,离岸边还是很近,李宝瓶慌乱下抓到了一块礁石,只是鞋子不知道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赤着的双脚上满是沙砾,在大拇指的脚缝里,还有一颗——白灿灿的珠子?
这颗珠子约莫有眼珠子大小,略微有些透明,好像能看见里面有山、有水……还有一栋栋木头搭建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小世界一样。
镇上的人离她还是有一段距离,李宝瓶默默的把珠子放在兜里,抱起木盆往家里走去,白皙的脚掌走在碎石路上,很疼很疼。
把湿了的衣服拧干,李宝瓶又换了一件干净点的衣服,又把平时用来束胸的带子牢牢的捆在身上,从柜子里找到了一个银色的铜铃。
她除了爹娘,以前还有个哥哥,是手艺人,只是后来说要寻仙访道就离家出走了。
在家里的时候,哥哥经常做些小玩意,而这铜铃就是可以上下开合的玩具,她把珠子放进了铜铃里面,戴在身上的话,走两步,就有清脆悦耳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这珠子是什么东西,但李宝瓶觉得应该可以拿到当铺里去换钱。
现在时候还早,李宝瓶不想出门,她平日里在傍晚的时候会上山采些野味儿,有蘑菇、菌子、野菜……她的运气很奇怪,一向都出奇的好,老人在山上都找不到的好东西,她每次上山都能找到一大箩筐。
时常会吃不完,就挂在屋檐下晾着,久而久之就风干了,取了一点下来,简单的煮熟吃了些后,她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爹爹是开食肆的,厨艺很好,喜欢做野味给她和哥哥吃,只是她那个时候贪玩,没有学会这道手艺,自己做的味道总是差了几分,也不知道爹爹和娘在天上有神仙照顾,会不会吃的好一点,冬天还会不会冷……
等到傍晚,李宝瓶收拾了一下出门了,晚上就没有往脸上抹锅灰了,镇上的人都休息的很早,不会有人看见的。
当铺离李宝瓶的家不远,就在北边的巷子里,她摸着黑往当铺走去,将铜铃放在自己的胸口捂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她越走脚步越轻快。
因为家里的香要用完了,这颗珠子可以换钱的话,爹娘就又可以在天上享福了。
走过了几间屋子,李宝瓶在一棵槐树旁停下,扶着大树喘了几口粗气,才觉得没有那么累,而旁边则是一家叫同济当铺的地方。
当铺的主人姓王,是爹爹生前的好朋友。
爹爹去世后。
他就经常来找娘亲,听说是要帮他们再开一家食肆,还会给她带一些好吃的肉干让她出去玩。
后来娘亲也去世了,他还帮忙着操办了丧事,从家里搬走了好些东西,说是丧葬费,然后让人用草席把娘裹着就带去火化了。
那个时候李宝瓶已经九岁了。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没有办法,李家是外来户,没人会帮她的,只能装作不知道。
所以,宝瓶不会去他们家典当珠子。
她要去前面的一家当铺,那是一个喜欢养兔子的姐姐开的。
气息均匀了一点,李宝瓶刚要往前走,旁边的门就开了,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吊梢眼的男人,他叫王良,是王掌柜的儿子,以前宝瓶见到过他,
“哟,这不是宝瓶妹妹吗?”
李宝瓶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着,就要往前走,可那王良倒是来了兴致,几个快步挡在她的身前,“妹子,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李宝瓶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良上下打量着她,没有瞧见什么稀罕的物品,倒是一两年没见,这小妮子似乎……以往她总是浑身一股酸臭,看起来像是乞丐,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皮肤很白,青红的血管都能瞧见,少女特有的青春,有着难以言语的香味儿。
李宝瓶不想理会她,也很讨厌王家的人,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如果不是姐姐的当铺在通乡街,她甚至不愿意路过这里。
王良有些恍惚,这些年他还是见过不少女人的,家里有些资财让他挥霍,但是像李宝瓶这种像是从淤泥里面长出来的荷花,却还没有尝过滋味。
见李宝瓶要走远,王良又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嬉笑道“妹子,你今晚打扮的这么好,该不会是有情郎了吧?”
李宝瓶愣了愣,这才想起为了不让姐姐嫌弃自己,她出门的时候没有在脸上抹锅灰,也没有把头发散开。
她有些慌乱的从王良手里挣脱,像是受惊的麋鹿,惊慌的往家的方向跑去,夜色微凉,她跑的很快,就好像身后跟着豺狼虎豹一样。
好在,王良好像没有追来。
“彭!”
李宝瓶紧紧的关上房门,望着客堂供奉着的天尊灵位,她忽地一下就哭了出来,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就像是……像那没人要的可怜小狗。
李宝瓶哭了很久很久,懵懵懂懂的就又走回了客厅,她取出爹娘的灵位,抱在怀里,坐在凳子上无声的落泪。
她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哭着哭着,困意就来了,她的眼帘慢慢下垂,原本因为恐惧而哽咽,也慢慢宁静了下来。
李宝瓶做了一个好梦,她恍惚间好像看见了爹娘在向自己走来,她慌慌张张的扑了上去,但这一切就像是幻想一样,全部破灭在了眼前。
又忽地。
李宝瓶眼前亮起了一团火光,久违的温暖,让她感到了幸福,鼻息间还萦绕着一股香味儿,那是肉汤的味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但还是依稀的记得这个味道。
或许是太香了,李宝瓶饿醒了,缓缓的睁开眼睛………没有看见火光,但屋子里还是有香味儿,是放了葱姜蒜的肉汤。
李宝瓶像是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从香炉下面取出了火折子,点燃了许久没有用过的油灯,火光腾的一下亮起了。
她看到客堂的桌子上放着一盆煮好的肉,上面有花花绿绿的调料,还微微冒着热气,还有王良……他正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她。
火苗微颤,李宝瓶向门口瞥了一眼。
王良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直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宝瓶,搓了搓手,“妹子啊,刚刚你走了,哥哥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有些孟浪了,又后知后觉的,这你一个人住,恐怕这些年都没吃过啥好的。这不——赶忙就做了些吃的,你尝尝?”
李宝瓶摆了摆手,指了指门边还有那盆肉,示意他赶快出去,眼神里的厌恶更是不加掩饰。
“别介啊,妹子。”王良将客堂的门也关上,推了推桌子上的肉食,“你尝尝,这好歹是哥哥的一番心意嘛。”
李宝瓶有些害怕,顺从的吃了一块。
“好吃不?”王良笑着道,“上好的鹿肉,昨个儿才从猎户手里买的,这镇子上能吃到这一口的,没几家,我们王家就算是一家!”
李宝瓶点了点头。
“想不想天天吃?”王良几乎将嘴巴凑到李宝瓶的耳朵上了,“你只要听哥哥的话,你天天都能吃上,哥哥也不做啥坏事儿,保管弄的你舒舒服服的。”
“彭!”
却不料,李宝瓶一把抓住身后的油灯,猛的朝着王良的脑袋砸去,只听一声吃痛的哀嚎,灯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迅速朝着门边跑去,可还没跑两步就被抓住了衣领,巨大的惯性直接把她摔倒在地。
“妈的,跟你娘一样不识抬举!”
王良愤愤的抱着额头,一脚踹在了李宝瓶的身上,她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子都不由蜷缩了起来。
王良乘机骑在她身上,正欲伸手去解李宝瓶的衣扣,却不料后者一口就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狗日的!”
王良吃疼,猛的把李宝瓶的脑袋往桌脚砸,这几下砸的不轻,李宝瓶只感觉脑子里嗡嗡的,耳朵边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她只觉得自己像是院子里的牲口被人随意摆弄,紧接着便听到了衣服被撕破的声音,后脖颈跟着一提,还有王良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什么玩意。”
王良看着从李宝瓶脖子上扯下来的铜铃,嫌恶的往身后一甩,铜铃撞在门框上,像是触发了机关,自动打开了,那颗白色的珠子,就这样滚到了王良的眼前。
突然见到一个没见过的东西,王良暂且停了一下动作,捡起这颗白色的珠子看了看,但见有白色的气体从珠子里飘出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白气就一溜烟的钻进了他嗓子里。
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李宝瓶没有听到嗡嗡作响的声音,反而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再动动身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压着了,她坐起身,这才看见——月色下的王良蜷缩在窗边,掐着自己的脖子,整个人都在痛苦的扭曲,不停的扑腾,血水顺着他的六窍流出,伸出的一只手好像还在向她求救。
李宝瓶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事情,但是很奇怪,她并不害怕,反而……反而握紧了油灯,她不知道王良是突发恶疾还是如何,总之油灯猛的一下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人身体最坚硬的地方应该是头骨,可王良的头骨居然格外的碎,只是轻轻一敲就弄的白色的红色的黏黏糊糊的东西到处都是。
李宝瓶这个时候也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屋子里很安静了,但还是能听到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样,随后又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在面前汇聚。
李宝瓶知道,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
随后,她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听不真切,可就是这一下,让李宝瓶慌了神,抱起爹娘的灵位,伸出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是个哑巴。
“别怕。”
有什么飘渺的,轻柔的东西按在了她的嘴唇上,耳边响起了一个极为温柔好听的声音,就像是朗朗月色下的微风一样。
“你把窗户打开,就可以看见我了。”
畏惧感和恐惧被这声音全数安抚,因为这道声音给李宝瓶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这是在父亲和哥哥身上曾经感受到过的,随后这种感觉化为了不顾一切,她连忙打开了屋子里的窗户。
在月色下才能看清楚,一缕缕白气在窗台前汇聚,慢慢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他有着黑白相间的长发,长的也很好看,让李宝瓶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叫陆衍,现在应该是……一只孤魂野鬼。你呢,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