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铃

醒来,入目是湖蓝色帷幔。扭头看,房间里暗暗的。赵溪冷坐在桌前,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则悬在桌上那盘冷牛肉上方,轻轻扇着,似乎想将味道扇入鼻息。比之破庙里,多了许多人味,可她的娇躯又透明了些……也许是光线的缘故。门窗透着的白光,有气无力。屋外大体仍下着雨。

内视探去,伤势虽未恢复,但已无大碍。

“这是哪儿?”张晴朗从床上爬起。

他身上穿一套崭新的中衣,想来是江雨声帮他换上的。

“江雨声的住处。”赵溪冷怏怏道,“你昨夜昏倒,他带你过来的。”

“他人呢?”

“出去了,”她指了指床头柜,“给你留了讯息。”

张晴朗转头看向床头柜,只见他的铁锏横放其上,压着齐齐整整外叠着的衣袍。衣物旁是一个瓷瓶,一个封有只金铃的透明小球,一张信纸。

他拿起信,只见信上写道:

“此间主人有要事外出,我需护卫着她。暂时出门。

此地安全,你可放心恢复伤势。瓶内是‘还阳丹’,对你伤势有益。

不知你失了多少记忆。若是想知昨日详情,可去询问缘启。他在承安书院。还有,那铃铛是我从庙里找来的,也许是找回记忆的一大线索。

另:此地主人于我有恩,还请张兄收敛些性子,莫要惊吓府上女眷。”

字迹钢筋铁骨,硬朗非凡,与江雨声的外貌全然不同。

张晴朗看了,一脑门子黑线:

缘启那花和尚怎么跑书院里呆着了?还有,最后叮嘱我“收敛些性子”是什么意思,还“惊吓女眷”,当我是“偷香手”鲍镶嘛!

正看着信,他又听赵溪冷阴阳怪气道:“欸,我说,他又是帮你换衣服,又是帮你疗伤,还给你刮胡须。这么体贴,你不觉得奇怪?”

张晴朗不由摸了摸脸,脸上果然一片光滑。他心里不免有些怪异:疗伤很正常,换衣服也能接受,但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刮胡子,总会让人心里犯嘀咕。

他甩了甩脑袋:“不说这个。你有没有觉得房间里有股味道,像是薄荷……”

“没。”赵溪冷摇头,“你觉得我能闻到味道嘛?”

张晴朗看着她扇风的玉手:“那你这是……”

“我只是有一股冲动……”

“冲动?”张晴朗穿上袍子,“恕我直言,对现在的你而言,有什么冲动是需要压抑的?”

赵溪冷久久无言,直到张晴朗都穿戴整齐了,她才点点头,笑道:“你说得对。”

说罢,她一把抓起数片牛肉,塞进嘴中。

张晴朗看的目瞪口呆。

“看甚么?没见过仙女吃东西?”她口齿不清道。

……

应天城宁国公主府某间厢房内。

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薇正趴在桌上打着盹,迷迷糊糊间,忽地悚然一惊。抬起头,果然看到一身铁铠的宁国公主站在屋内,正用一双异色瞳盯着她。

她慌乱起身,上前:“殿下,您受伤了。”

“无碍。”公主说着,张开手臂。“我不在时可有什么要事?”

采薇边为她解下罩袍边道:“昨日晚间,吴王殿下曾来府上,想要见您。奴婢说您已歇息,打发他今日再来了。”

“他可说了自己为何……”公主说着,唇齿间忽地涌起一股牛肉味道。她颇感奇怪,闭口细细感知一会儿,确实是牛肉……

采薇见她顿住话语,也不敢多问,只安静地卸着铠甲。良久,她才听公主道:

“待会儿,你去趟杭州,把【玄铃】找回来……”

……

张晴朗腰间挂着铁锏,身旁飘着赵溪冷,手持玄铃,走出屋子。

屋外细雨依然,一道爬着枯藤的墙壁隔出个小院。透过月亮门,可见院外不远便是一池衰水,莲蓬立在水中,各个泛黄,倒着脑袋。

张晴朗把玩着手中的透明小球,暗忖其来历。他还记得,昨夜对洪沧海动手时,忽地听到了铃声。那铃声想来便是这球中铃铛发出的。但是铃铛为何发声,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他却不清楚。

“赵姑娘,你知道这玩意是什么吗?”张晴朗转头问道。

赵溪冷不答,只看着月亮门,悠悠吟道:“寒塘苦盖覆清漪,冷雨穿蓬若箭嘶。待到东君风送我,春风一夜绿千丝。你觉得这诗怎样?”

张晴朗大老粗一个,哪懂什么诗词鉴赏,更遑论分辨好坏。然而他问了问题,这赵溪冷却是不答,只莫名其妙地作诗,显然是知晓铃铛为何物,并不想答,刻意转移话题。因此,他当然不会顺遂赵溪冷心意:

“完全不合格!”

赵溪冷呼吸一滞:我知你有诗才,但“不合格”的评价未免太严厉了!

她其实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的诗至多也就能摸到平庸的边,可挨了批评,又不愿接受,当即梗着脖子道:

“哪里不合格啦!很合格好吗?”

“总之就是不合格!”张晴朗硬着头皮道。

赵溪冷冷声道:“我这首诗,前两句写冬日萧索景色,正是暗合当今天下:秦王起兵造反以来,死难者不计其数。后两句则是展望:将来天下安定,人人安居乐业。志向不是很高远吗?凭什么说我不合格!”

这是急了?

张晴朗挠了挠头:“那这‘东君’为啥要把‘风’送你啊?恕我直言,天下安乱与否,和你这遗世之人也没啥关系吧?”

赵溪冷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张晴朗又道:“还有,姑娘不是一直在沉睡吗,怎么知道秦王起兵之事?”

“你不是早猜到了吗?现在还故作惊讶做什么!”赵溪冷咬牙道。

当时在庙里,虽听到赵溪冷说“三品、四品”,露出马脚,但情况紧急,不便追问,这会儿等来对方失言,张晴朗可不会轻易揭过:

“好吧。我失忆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姑娘为我解惑。”

“我虽不是一直沉睡,但也只是偶尔清醒。”赵溪冷道,“我只知你在元亨酒馆接下那老头委托后,似乎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具体是什么麻烦,我就不知了。”

元亨酒馆那老头委托自己送一个公子前往宁波,渡海去到倭国,处理些产业问题。眼下自己身在杭州,看来也只失了几天记忆而已。张晴朗想了会,又问道:

“姑娘对麻烦一无所知,又何必抹掉我的记忆?若为疗伤,将时间回退至战斗前分明更好,还能省去许多消耗。”

赵溪冷猛地转身,左眸里泪光闪动:“胸骨全碎,脊柱断裂,吐出各种内脏……心脏还被敌手用你那把开阳锏戳穿……这就是你当时的伤势!”

她将“伤势”二字咬得很重,深吸口气,继续道:

“你本来已经被打死了,哪里是回退时间能救回来的!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将你救活,你还怀疑我!”

若是张晴朗没有失去宁国公主从季伯长手中救下他,又与他刀兵相向的那段记忆,他准会想起,那时在庙里,他说自己“身受重伤”后,对方便断定他失忆了这事。他便会知道,赵溪冷所言非虚:

他的确死了一次,打死他的正是宁国公主……

或者说,赵溪冷口中“过去的自己”!

不过,尽管不记得那事,他可还记得昨夜醒来时胡须中的肺叶。因此,他对赵溪冷这话倒是相信的。

眼见对方拿出恩情压人,张晴朗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是将话题转回诗词鉴赏,道:

“诗写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哪知道,这话对赵溪冷似乎更是暴击,比怀疑她还严重。她当即红温。深吸几口气,眼中的泪花没了,倾国倾城的俏脸还是通红:

“你、有、本、事!写、一、篇、更!好!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说罢,转过身去,双手抱胸,手臂用力压在海拔极高的山峰上!

张晴朗微微一愣:我不会写,还不会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