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苏姗的夜晚 四
苏姗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 已经是早上八点。 赵莹莹打来电话, 说, 你还真的睡到现在啊? 信息也不回, 敲门也听不见,赶紧起床, 九点公司开会。
苏姗看手机, 赵莹莹是夜里一点半发的信息, 说她也出差,刚到家, 让苏姗第二天早上九点跟着她去公司开会。
苏姗现在已经是保险公司的正式员工了。 会议内容大部分和培训时差不多, 会议开始的宣誓声势浩大, 大家都跟着经理宣读: 在辉煌的征途接力忠诚, 用卓越书写团队的丰功。 以中国人保的名义为事业领航, 携手博爱的精神把真情传送。 以人为本,和谐奋进, 中国人保, 共和国保险的传承。 以人为本, 和谐共进, 我们共同的光荣。 苏姗被带动得热血沸腾。 可这些都是理论知识, 怎么去做呢?
会议结束, 赵莹莹让苏姗晚上跟她去见一位客户, 苏姗满口答应, 恨不得白天马上过完, 现在直接就是晚上。 三天的培训,她学到的知识还没有拿出来操练操练呢。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 她们六点半出门的时候, 街上的路灯全亮了, 地上落叶片片, 有些落叶随着风打几个圈圈儿就乖乖躺着了, 有的落叶直接飞上了汽车的引擎盖。 苏姗觉得自己就像这引擎盖上的落叶, 充满野心。 苏姗坐着赵莹莹的车, 不仅野心十足, 而且无限陶醉。 赵莹莹车上的香水味太好闻了, 是带有淡淡沉香味的香水。 任何接近沉香的味道都会让苏姗内心有飞翔的感觉。
赵莹莹开着保时捷, 一直在叮嘱苏姗要见机行事, 如果自己的话被客户堵住了, 接不下去时, 苏姗要及时补一把。 苏姗也不知道怎么去当这个 “ 补丁”, 但她不停地说好的, 随便赵莹莹吩咐她什么, 她都说好的。
她们的车停在了一家叫 “ 吃吃香” 的大排档门口, 赵莹莹打电话给客户, 那声音软得不能听。 苏姗透过玻璃看到, 很小的一个店面, 里面就五六张小圆桌, 店面虽小, 客人却爆满。 哪一桌是她们的客户呢?
赵莹莹拎着黑色香奈儿包包下车, 苏姗也跟着下车。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跟班的, 从打扮到行头到气派, 她确实差赵莹莹一大截。 小店里吵吵的, 赵莹莹走到一个胖男人跟前。 男人约四十岁, 除了胖, 最抢眼的是手腕上戴着夸张的黑檀手串, 黑色珠子簇拥着一只大大的黄金貔貅。 这貔貅黑檀手串一下子就露了他的底, 一个暴发户。
苏姗一直本能地抵抗这种男人。 赵莹莹和她的客户已经缠上了, 她拿着做好的保单, 叫那男人勇哥, 说勇哥白天忙, 现在自己赶来这里请勇哥签个字。 勇哥说签字算个什么事啊, 看都没看, 大笔一挥, 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莹莹把保单放进包里, 又无底线地吹捧勇哥的豪气、 财气、 运气, 吹捧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勇哥记得及时打保费。
勇哥倒上一杯白酒, 说如果赵莹莹一口喝了这杯酒, 现在就打钱。 赵莹莹二话没说, 端起酒杯, 脖子一仰, 杯底朝天, 一杯下肚, 立即捂嘴去了洗手间, 苏姗紧跟了过去。
赵莹莹到了洗手间, 食指往嘴里一塞, 干呕两声, 就真吐了起来。 这对自己使狠劲儿的行为, 让苏姗很愧疚, 她没当好这个 “ 补丁”。
她们从洗手间出来后, 勇哥说钱已经打在赵莹莹的卡上。
她们从大排档出来, 苏姗开车, 赵莹莹指挥她开往另一个小区。 苏姗问, 不回家? 你没事吧。
吐了就好了, 今晚还有一单, 客户约的时间, 不要轻易改变。赵莹莹掏出手机, 往苏姗微信上打了一千块钱。 赵莹莹说刚刚的保单佣金两千, 一人一千。
苏姗不肯收。 赵莹莹说, 做保险都这样, 两个人谈的就两个人分, 再说了这是你第一次跑单, 讨个好彩头。
苏姗暗叹这做保险来钱真快, 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 两千块,还有一单, 这一个晚上到底能赚多少票子啊? 宋连, 你等着我。
车子开到一栋别墅前停下了。 苏姗佩服赵莹莹, 什么样的人都能成为她的客户。
苏姗一进门, 就被震住了, 虽说她家也是红木家具, 可人家这都是些什么摆设啊。 一对唐三彩大马放在电视机柜的两边, 背景墙上的油画, 落款居然是吴冠中。 苏姗当全职太太十年, 可她毕竟是大学毕业。 如果这两样东西不是赝品, 那么苏姗家的全部家当都买不到这两样东西。
赵莹莹拿出带过来的礼物, 保险公司的赠品, 有拳头那么大的一尊镀金财神。
女主人十分热情, 端茶倒水, 貌似是赵莹莹的朋友。 男主人走进客厅的时候, 苏姗浑身一冷。
这个男人年龄不大, 好像是三十岁, 也好像是四十岁。 他穿着黑色中山装, 蓄着小胡子, 个子不高, 黑框眼镜也遮不住他鹰隼般的目光。
他一进客厅, 女主人就把座位让给了他, 她则和苏姗她们坐一起。 女主人刚才已经说过了, 只要让她家男人听懂, 这保险就买。
照例, 赵莹莹先把男人夸了一通。 男人微笑着看她, 一言不发。 赵莹莹从他的头上夸到脚上, 从五官夸到衣服, 从气度夸到福气, 夸得没法再夸了, 男人也没有回应一个字。 赵莹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在男人还是比较有教养的, 说了三个字: 讲保险。
赵莹莹首先讲了理财险, 怎么比银行划算, 交二十年, 基本是双倍返还。
男人问, 这双倍的钱从哪里来的?
赵莹莹见男人终于接话了, 信心足了些, 声音带了些感情色彩, 给别人拿去投资啊。
利率比银行高, 难道这钱拿去放高利贷的?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道理, 赵莹莹思考着该怎么回答。男人问, 还有别的什么险种呢?
赵莹莹又讲起了意外险。
意外险交一点点钱, 回报率翻上多少倍也算不清。 一年交一百二十元, 却可以得到五十万的保额。
这钱又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一个问题好回答多了, 当然是没有出现意外的人更多。
那我给那些出现意外的人直接捐款得了。
赵莹莹话到嘴边, 要是你出现意外呢? 她及时咽下了这句话, 这不是找死吗?
那我再给您讲讲教育险吧。
不要跟我谈教育, 我儿子现在是八岁, 二年级的年纪, 他没有去过一天学校, 我基本给他讲完三年级的教材了。
苏姗惊讶得差点发出了声音, 赵莹莹也半天说不出话。 她们这反应几乎是毁灭性的, 十分精准地激怒了男人。
男人微微昂起头, 嘴巴紧闭, 眯起眼睛, 无比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 站起来回房间去了。
男人一起身, 三个女人也立即起身, 都向着他的背影行注目礼, 男人 “ 砰” 的一声关上房门, 三个女人身子都微微一颤, 然后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赵莹莹先说话了, 打扰了, 我们该回去了。女主人说, 不好意思, 他就这脾气。
回去的路上, 赵莹莹安慰苏姗, 不就是遇到了一个变态, 这是常有的事, 做保险就是要容天下一切不能容之事。
苏姗到家的时候,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她想给宋连去个电话, 告诉他这个喜忧参半的夜晚。 苏姗想想, 还是忍住了。
她又想起了儿子, 这小子从来不主动联系她。 她这几天冲锋陷阵在保险事业中, 也没联系儿子。 她给儿子发了条微信: 小宝在干什么? 上大二的小宝回了一条微信: 游戏中。 游戏中的儿子是不能被打扰的, 这亏她吃过。
深夜, 苏姗侧躺着, 看着围巾上的宋连, 她看着看着, 出了声, 宋连, 好想你啊。 你知道吗? 那个男人最后的一眼, 好像我是一坨屎。 但我能退缩吗? 这种变态毕竟是少数。 今晚我挣了一千块, 我会慢慢攒很多钱, 你手里不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帮到你。宋连, 你此刻睡着了吗? 你梦见过我吗?
无论她说什么, 围巾上的宋连一直微笑着, 一言不发。 苏姗说着说着, 忽然觉得浑身像爬满了小虫, 难以名状的恐惧, 这多像对着死者的照片说话啊。 活着的人无论对墙上的照片说什么,照片上的人一直稳如泰山, 他哪知这个世界的腥风血雨呢?
这个黑夜静得可怕, 客厅里好像有什么响声。 苏姗下床反锁了房门。 灯光下的房间里, 处处暗藏着闪烁不定的笑脸, 你推我挤的, 一个个盯着苏姗。 苏姗睁大眼睛, 呼吸急促, 无由来的恐惧不断膨胀。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 给宋连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