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一问。”
“在殿下看来,今日朝议,太后得以追尊吕宣王、悼武王之后,下一步是何图谋?”
“太后如此图谋,又意欲何为?”
受过刘恭象征性的拜师礼,并招呼刘恭重新落座后,王陵便板着脸,摆出了自己的第一问。
只见刘恭不假思索,开口便答。
“尊吕宣王吕文、悼武王吕泽,会成为皇祖母分封诸吕为王的开端。”
“接下来,大抵再过个一年半载,皇祖母便会将悼武王吕泽的两个儿子:郦侯吕台、洨侯吕产,各自分封为王。”
“——至于名义,大抵是:恩荫悼武王后嗣,存亡续断,继悼武王宗庙。”
“再相隔一段时间,则是其余吕氏子侄,先恩封为侯,后裂土为王。”
…
“在此期间,为了给受封为王的诸吕之子,腾出足够多的诸侯国,现有的宗亲诸侯——尤其是除父皇、淮南王二人外的高皇帝诸子,多半会被皇祖母治罪,甚至是治死。”
“如是三五年后,关东各国,便大半会由吕氏王(wàng)之。”
“至不济,梁国、赵国等要地,也必定会为吕氏所掌。”
毫不迟疑间,将自己对此事的理解和盘托出,刘恭便在王陵的目光审视下,略有些迟疑的低下了头。
沉吟片刻,终是略带犹豫道:“至于此般图谋,皇祖母究竟意欲何为,学生,或许有一些不大寻常的看法。”
“如果有不当之处,还望老师勿怪。”
闻言,王陵不由心下一奇,却也只是不动神色的微一颔首。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而后道:“皇祖母此番图谋,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掌控尽可能多的诸侯国。”
“尤其是作为关中门户的梁国,以及北墙戍边中枢的赵国,皇祖母都希望掌控在自己手中。”
“及方式,便是通过分封母族外戚子侄,以王梁、赵等国。”
“而方才朝议之上,老师所言‘吕氏代汉’之论,在学生看来,却并非皇祖母的最终目标。”
…
“在学生看来,皇祖母,是个权欲极盛、疑心极重,又极其自负的人。”
“老师方才也说,即便皇祖母篡汉自立,如今朝堂之上,恐怕也不会有人站出来阻止。”
“实际上,早在高皇帝晚年弥留之际,我汉家的大权,便几尽为皇祖母所掌。”
“至父皇承袭大统,皇祖母更是大权在握,口含天宪,独揽朝纲。”
“皇祖母,早就已经具备了‘篡汉自立’的能力。”
“如欲窃国,大可不必拖到现在。”
听闻刘恭此言,王陵只眉头微微皱起,稍一抬手,将刘恭的话语打断。
待刘恭略带疑惑,又隐隐有些不安的望向自己,王陵才稍昂首道:“殿下,太过年幼。”
“又因陛下自甘堕落,而未得天子言传身教,不曾接受储君应受的教导。”
“臣今日,便为殿下补上这一课吧。”
“——作为帝王,是不需要考虑一个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念头的。”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这个人,是否具备了谋反、作乱的能力。”
…
“如果一个人有心作乱,却没有作乱的能力,那充其量,也就是祸乱一亭,为乡勇所镇压的下场。”
“反之,一个有能力作乱的人,即便他没有作乱的心思,也极有可能引发一场让天下动荡的大乱!”
“所以在必要时,帝王甚至应该将未来的逆贼,扼杀于尚还‘忠心’的当下。”
“因为没人敢笃定此人,是否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但此人却大概率会数十年如一日,都始终具备祸乱天下的能力。”
言及此,王陵稍一顿,又莫名苦笑着摇了摇头。
“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等,便都是因此而死。”
“他们未必就有谋逆、作乱的野心——至少梁王彭越,从未曾展露过丝毫犯上的念头。”
“但他们,都具备了作乱的能力,所以无论他们是否有作乱的念头,高皇帝,都狠下心诛杀了他们。”
“此举固然为天下人诟病,说高皇帝刻薄寡恩、屠戮忠良。”
“但若是不这么做,那就不仅是高皇帝受天下人诟病、指责这么简单了。”
“——轻,则遗祸于后世之君,使宗庙、社稷横生变故,天下万民再受战火荼毒,以至民不聊生。”
“重,更或致我汉家,步嬴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言及此,王陵也是斜倚着身,目光望向凉亭外不知何处,陷入一片追忆之中。
脑海中,韩信于垓下意气奋发,彭越于荥阳游刃有余的风姿,仍历历在目。
只是过往如云烟,吹之即散。
最终,王陵也只是遗憾的发出一声叹息,而后却更加鉴定的看向刘恭。
“殿下说,太后并没有篡汉之念。”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正如殿下所言:太后,早就具备了篡汉的能力。”
“所以,无论太后意欲何为,殿下都绝不可放松警惕。”
…
“人心,终究是看不透的。”
“且不知何时,便会因为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缘由,而出现让人始料不及的变化。”
“所以,判断一个人对宗庙、社稷是否有威胁,绝不能以此人的念头、想法为准。”
“即便此人,是殿下的血脉至亲,也同样如此——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王陵说的郑重,刘恭也是当即起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学生,受教。”
谢过礼,刘恭便又坐回了座位,面色却是随即一苦。
“只皇祖母究竟意欲何为,关乎到学生的处境,以及可以采取的应对方式。”
“——如若皇祖母果真有窃国之念,那学生储君之身、总角之年,只怕唯引颈待戮而已。”
“但皇祖母确无此念,学生,便可稍得斡旋之隙。”
刘恭话音刚落,便见王陵眉角一挑,似笑非笑间‘哦?’了一声。
而后再道:“殿下既言及此,臣,且二问。”
“在太子看来,往后十数载,我汉家,是何局面?”
“——宗亲诸侯如何,元勋功侯如何,诸吕外戚如何?”
“陛下如何、皇后如何,太后如何?”
“殿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