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母亲 三
有片菜地在一条小溪边,庄稼种在水边,总不是件好事。除了灌溉方便些,几乎每年都要遭受些损失。
母亲原先种了些水稻,夏季的倾盆大雨,不是淹没了将要成熟的稻子,便是把刚插的秧苗冲走了。冲走了秧苗还好,可以跟人家要些回来补上。
母亲从不跟邻近的人要,天灾人祸,没办法的事,可邻里却说——邻里说,再活跳跳的东西,交到你手里,也是要死的。也许是说者无心,也许是听者有意,母亲的脸与天一齐灰了。丢弃的秧苗迎着风笑得花枝招展,母亲的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却停留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失魂落魄地落了下去,母亲颓然转身,默默离去。
此后,母亲便会多撒些谷种,实在没办法,母亲宁肯向一些过路的陌生人讨要。
夏季经常遭遇水灾,不忍心看金黄的稻穗淹在水中,到底是无可奈何的事。大水退去,稻田里全是泥沙,水稻都伏在泥沙里,如厮杀过后的战场一样惨烈。母亲凄惶地站在地里,像一杆血迹斑斑的孤旗挑在风中。
打下来的谷子,也全是泥沙。母亲总是挑着稻谷,在竹溪边筛呀洗呀。可有一次,母亲走到岸边时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谷子一道溜进河里。母亲抓着岸边的菖蒲,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翻起两个竹筐,大半的稻谷都被溪水带走了。
母亲浑身湿透,脸上还带着污泥,状极狼狈。好在有段时间不下雨,河床低,只是呛了几口水,却更心疼那被流水带走的谷子,一边小心地试图把水底沉积的一点谷子捧回筐里,然而徒劳无功。母亲坐在溪边,一脸凄惶。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舍不得丢弃那块地,贪图它离家近,方便照看。母亲说,山上那片地,土壤贫瘠,长不出庄稼,一到夏天,土地干裂,灌溉便是头等大事。山上只有一条小圳,源头在深山里,小圳时常被树叶和泥土堵住,水到中途便被截断,汩汩地流向草木丛中去了。
母亲最发愁的是,她白天还要做工,总要晚上才腾得出时间。母亲从工地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吃过饭嘴一抹,提着竹棍上山,说是防蛇。
母亲絮絮叨叨,讲述她在山上的离奇遭遇:有一次看见一个全身白服的人(母亲说大概是个鬼,也不见他走路的样子),披散着头发,身子不见动,却从田间小径滑了过去;看不清是男是女,长的什么模样,乍看之下不觉怕,后来一想,顿时浑身冒冷汗。还有鬼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发出蓝幽幽、绿荧荧的光;有时候经过树木,惊动了栖息于树上的鸟儿,忽然“扑喇喇”一声从头顶上滑过,吓得人半死;也常常听见草丛中蛇游走的声音,山谷中灰林鸮的叫声使夜更寂静,山涧里的娃娃鱼,叫声像婴儿的啼哭,在半夜的山上,听来叫人毛骨悚然。
传说山上还有一种蛇,叫“吊树蛇”,很长很长,平日总是盘在树上,倘有人从树下经过,它便将尾巴挂在树上,身子迅疾袭向路人,缠紧脖子,把人勒死。
有一次,母亲到深山清理小圳的时候,途中经过一片树林,突然听到头顶上的斗笠“沙沙”作响,疑心是“吊树蛇”,母亲顿时吓得魂飞魂散,抬手将斗笠打飞老远,仓皇逃离,连滚带爬“古碌古碌”跌下山来……
后来,母亲便时常将它当成笑话来讲,小时候听了,总是被逗得咯咯笑,长大了再听,却已不是滋味了。
尽管如此,山上那片地,母亲还是犹豫着不肯舍弃,说服母亲放弃溪边那块地更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改变主意,劝母亲种点花生、种点菜,要省事多了,还能增加收入。母亲担心淹了水花生和菜会烂掉,奈何彼时谷贱伤农,只得这样了。
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位阿婆。阿婆很慈祥,可嘴里总是絮叨着:造孽啊造孽啊……。问阿婆什么叫造孽?阿婆只是叹息。
后来上了学,放学后母亲却还没回来,这时听得阿婆叫,进得门来,阿婆端着碗地瓜粥,笑吟吟地站在灶边招手。记忆中,除了母亲,就数阿婆待人最好。
母亲尽管沉默寡言,起早贪黑地埋头苦干,可邻居见了母亲,老远便躲开,几个人扎成堆窃窃私语。母亲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家。
母亲几乎从不到邻居家串门,最多也是到阿婆家走走,逢年过节的时候,蒸几个她爱吃的包子,往阿婆家送两个。阿婆有儿子媳妇,但是不住在一起。阿婆对母亲不嫌弃,母亲便也时常送些自家种的菜给她。
记忆中没有父亲。没有人天生没有父亲,可十几年的生命中确实不曾有过父亲的存在,也不曾听母亲谈过父亲。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可是知道母亲与别人不同,却是在多年以后。
舅舅说,外婆去世前一直记挂着母亲的事,总希望彼时依旧年轻的母亲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可是母亲……母亲却说,我天生是克夫的命!
母亲的命究竟有多硬,自己是不知道了。然而母亲一直很坚强,很少见过她哭。记忆最深刻的,只有三次。
一次是在深夜,起床解手,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的抽泣,虽然感到困惑,却并没有往心里放,倒头又睡下了。第二天放学回来,在阿婆家吃地瓜粥的时候才知道:
“昨晚,也不知哪个短命鬼,跑到你母亲窗下,学着鸽子‘咕咕’叫,又撒了泡尿……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两张嘴,一只书包,真难为她了。”说完,阿婆照例叹息,“唉!造孽啊!……”
还有一次,已是十三岁渐渐懂事的年纪。那天,母亲赶着牛到地里犁田,那牛犁也不拉,只顾把头伸向人家地里吃菜。母亲慌了,使劲吆喝,牛只是轻轻摆动尾巴,依旧埋头吃菜。母亲火起,一棍狠狠地抽在牛屁股上。牛吃痛,使起性子来,尾巴一甩,甩得母亲一身一脸的泥水,撒开腿跑了,把人家地里的秧苗践踏得东倒西歪。母亲披头散发,在地里站了好一会,才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落泪,只听见吸鼻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