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亲 五
母亲是个很热心,对孤寡老人有着一份深切的同情。记得十一岁那年,有一个衣着破旧的小脚老太挑着一担谷子,在家对面的磨米坊碾米。
那老妇人年事已高,解放前裹了脚,行动不太方便。母亲叫她帮老人把碾好的米和糠挑回去。母亲说老人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儿,远嫁他乡,老妇人生活实在艰苦,每月仅靠政府一点吃不饱饿不死的救济粮度日,是个可怜人。母亲长长地叹息,说道:“老了,我就是她。”
于是帮那老妇人把那一头米一头糠挑回去。老妪跛着小脚跟在身后,掉了门牙的嘴说话漏风,“孩子,你太小了,还是我来吧,我挑得动。”那担米糠并不重,压在十一岁的肩头却不轻松,米和糠不一样重,得偏一头挑,路上也不敢停歇,深怕老人抢去挑一段路。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到了老妪家里,早已一身臭汗。老妪住在潮湿阴冷的瓦房里,家里只有一张没上漆的旧木桌摇摇晃晃,活像这屋子上了年纪的主人,旁边是一张跛了腿的板凳。
放下担子,抬脚欲走,却叫老妪拉住了,老妪转过身,踮起小脚,托下柱子上一只破旧不堪的菜篮,取出一块馅饼,双手捧着,百宝箱一样慢慢捧过来,瘪着一张嘴笑呵呵的,露出几近掉光的几颗暗黄的老牙:“好孩子,你帮我挑米,我老太婆穷,没有热水瓶,连口水都没能让你喝上……来,我给你吃块绿豆饼,消消暑。附近有户人家,生了儿子,孩子满月时送的,我一直藏着……”
老太手心的那块圆圆的馅饼,色泽惨白,上面已长出细小的斑斑霉点。老人眼花,屋里又暗,不在屋外细看看不清。她接过那块饼,向老人点头致谢。
离开了老妪家,一直想哭,不为别的,只为那块一直藏着长了霉点的馅饼。但只要想到母亲说“老了,我就是她”,心里又惊恐万状。
矮小的瓦房,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坐在凳子上搋萝卜干。地里种了些萝卜,卖不完的时候,母亲便将它拔回来,洗净,用刀切成条状,晒干,放上许多盐,搋一搋,装进一只坛子,捂上盖,几天之后掏出一碗,用水洗一洗,牙一咬,脆香脆香的。母亲说她最爱吃的是稀粥就咸萝卜干。
一阵风吹来,灯火摇曳。母亲说,把窗户关了。
落雨了。
落雨了?母亲抬起脸,皱了皱眉,又低下头搋起来,大吗?
还来不及回答,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只片刻哗啦作响,四周一片全是雨声。母亲的眉毛纠结起来。最怕的就是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屋里总是嘀嘀答答地漏水,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雨都从蚊帐滴到脸上,把人凉醒。
母亲找来几只塑料袋剪开,一只一只缝起来,铺在床顶上,然后把家里的杯盆瓶桶摆出来接水,晚上还得数次起床查看,怕水满了四处溢。即便如此,第二天起来,水还是淹没了泥土地板,在家里走动就像趟着水过河,裤管要绾到膝盖处。
母亲久久地叹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什么时候,能盖间房就好了。”
也不知为什么,长到七、八岁了还老是尿床。终于有一次,母亲忍无可忍了。
那时正做着美梦,梦见自己竟然捧着一大碗米饭在吃,却被母亲一把揪了起来,迷迷糊糊之际,听到母亲厉声道“又尿床了!你讨打了”,尚未清醒,屁股就着了打,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哭得惊天动地。母亲一听更来气,打得更狠了,边打边骂:你还有理啊?衣服都叫你尿湿了我明天上工地穿什么?!我叫你哭!我叫你尿床!……
哭声惊动了隔壁的阿婆,尽管还下着小雨,地面又湿又滑,阿婆还是披了件衣,遮着斗笠过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阿婆生气地说,有什么事不能放到明天,半夜打孩子,你就不怕吓着孩子?
母亲似乎委屈起来,眼睛红红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雨天,床单、被子没地方晾,什么时候才能干呀?在工地里干的活又脏,天天都要换衣服,这两天换的衣服还没干,身上的衣服又给尿湿了,我明天穿什么呢?……
阿婆长长地叹气,要不,先到我那里挤一夜吧,明天我生火帮你烤烤。阿婆又嘀咕,这么大的孩子,照道理是不该尿床了,该不是冒犯了床母?……
母亲最终还是没上阿婆家去,只是找来几件实在是穿不了又舍不得扔掉的破衣服,在尿湿的地方垫上好几层,被子翻个面,就又躺下了。
熄了灯,一屋子的老鼠“吱吱”叫,蹿来蹿去,一个人坐在床头,很害怕,母亲又说,不乖,看老鼠不把你拖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母亲没叫睡,却也不敢动。母亲终于开口,等下着凉了看我不打你……顿时如获大赦,一骨碌钻进被窝。
第二天一大早,阿婆就来了,阿婆说孩子怕是冒犯了床母,让母亲去买点肉,做几个菜来敬床母。母亲又犯愁了,上次敬土地公跟肉铺赊的肉钱还没给,怎么好意思又去赊呢?
阿婆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三块五毛钱,阿婆说是儿子给的,她花剩的。阿婆拿了一块五毛钱给母亲,敬床母,少不得要一点肉。母亲不敢接,说自己没能拿点钱给阿婆花,怎好意思让她老人家拿钱倒贴她?阿婆责备母亲太见外,母亲这才勉强接了,说等发放工钱就还她。
母亲难得一天不做工,可还是没闲着,扛着锄头到地里锄了半天草,临近中午才挎着半篮菜回家,忙乎了好一阵,弄出好几样香喷喷的菜来,让人一闻就馋得要流口水。
中午,阿婆过来帮母亲敬床母。菜都上齐了,唯独没有饭,阿婆一边折金纸一边吩咐母亲,把饭端过来。
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着,低声说,没做饭。
阿婆不信,敬床母怎么能光做菜不做饭呢?她走到灶边,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一锅的稀粥。阿婆舀起一勺子,倒下去“咚咚”地响。母亲没骗阿婆,母亲经常煮一锅稀粥,稀得像开水一样,喝一天。半夜里饿了,还能爬起来喝点充饥。
母亲揉着眼睛说,谷子都粜了,孩子的父亲跟她奶奶去世时,办丧事欠人家的债还没还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