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直臣刘仁轨 一
唐高宗年间,洛阳有一妇人淳于氏,因谋杀亲夫被大理寺关押,只等罪名一定就杀头。恰逢宰相李义府到大理寺视察工作,被淳于氏的美貌吸引住了。
李义府于是吩咐大理寺丞毕正义,说自己要纳淳于氏为妾,要对方想办法把人放了。
毕正义是个胆小的官员,宰相吩咐了,他不敢不办。所以他悄悄找了替罪羊,把淳于氏换了出来。但这事被大理寺卿段宝玄发现了,一番检举揭发,闹得满城风雨。
由于事关重大,唐高宗亲自过问,并将此案交予给事中刘仁轨等监察官员从严查办。
李义府担心查到自己身上,遂逼令毕正义自尽,以为死无对证,便能逃过一劫。谁知刘仁轨办案严明,最终还是让案情真相大白,李义府本人也遭到御史的弹劾。
吊诡的是,此案过后,李义府依旧盛宠不衰,而刘仁轨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很快被贬为青州刺史。
刘仁轨到青州那一年,已经60岁了。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比如唐太宗李世民、玄奘、苏定方、李淳风等,这个时候要么已经作古,要么早就功成名就。偏偏只有他花甲之岁还怀才不遇,默默无闻。
好在唐高宗时代并不是一个政治昏暗的时期。相反承继唐太宗开疆拓土的精神,唐高宗也极具震慑四方的眼光。他在位期间,唐朝版图一再扩大,最盛时拥有北达西伯利亚,南抵今天的中南半岛,西到咸海(一说里海),东临朝鲜半岛的广阔领土,这也是唐朝有史以来面积最大的疆域。
然而,随着唐高宗身体每况愈下,唐帝国的外患亦此起彼伏。
作为隋唐时代中原王朝的宿敌,朝鲜半岛上,高句丽一直兵强马壮。无论是隋炀帝三征辽东,还是唐太宗亲征高句丽,这个延续了七百余年的政权,就像“钉子户”一般始终屹立不倒。为此,唐朝在朝鲜半岛的三大政权中选择扶持新罗和百济,意图孤立高句丽,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朝鲜半岛的三国均有争夺地盘的需求,百济对唐朝同时扶持新罗的举动十分不满。于是,百济王扶余义慈秘密与高句丽联盟,对新罗发起进攻。新罗担心亡国,便向唐朝求援。
就在刘仁轨上任青州刺史前夕,显庆五年(660),唐罗联军在唐朝大将苏定方的率领下,大败百济,生擒扶余义慈,同时给了高句丽一记有力震慑。
当苏定方在洛阳献俘时,唐高宗已经做好了彻底消灭高句丽的决定。当年十二月,唐高宗任命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与名将程名振、刘伯英等率兵分道东出。
从隋朝东征高句丽开始,大军粮草基本都是从山东经海路送往朝鲜半岛,因此,作为新任青州刺史,刘仁轨要负责筹集军粮,为出征的唐军提供后勤保障。
这可给了李义府一个再次修理刘仁轨的机会。
趁着黄海、渤海一带进入海上风暴季节,李义府以宰相的身份下达命令,要求刘仁轨即刻组织运粮船奔赴前线,以饷全军。刘仁轨深知此刻出海凶多吉少,遂紧急请示朝廷,要求暂缓执行该项命令。但他的奏疏一到洛阳就被李义府压了下来。在李义府的授意下,朝廷的加急令越催越急。刘仁轨实在没办法,只好安排民夫及运粮船按时出海。结果全在李义府的意料之中——运粮船队在海上遭到风暴袭击,军粮因船体侧翻都被倒到海里去了。
意外发生,刘仁轨难辞其咎,唐高宗遂令监察御史袁异式跟进此案。
袁异式临出发前,李义府找到他暗示说:“君能办事,勿忧无官。”
袁异式是个聪明人,此话的弦外之音自然明白。因此他见到刘仁轨后就开诚布公地说:“你在朝廷里得罪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叫我来办你,你自己看着办!”暗示刘仁轨自尽,这样对大家都好。
刘仁轨知道李义府死咬着他,无非就是想取他性命。可大唐律法里并未规定官员犯错必须畏罪自杀,故刘仁轨直接反驳道:“仁轨当官不职,国有常刑,公以法毙之,无所逃命。若使其自决以快仇人,窃所未甘!”
刘仁轨不愿自尽,袁异式也没办法,只好将问题上报廷议。
廷议时李义府始终坚持“不杀刘仁轨,难安天下”的观点。由于其身份特殊,朝臣大多附和。但刑部尚书源直心认为,“海风暴起,非人力所及”,刘仁轨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
源直心是唐高宗的亲信,他的话等于救了刘仁轨一命。识相的刘仁轨也表示,自己可以不做官,但求为国效力。于是唐高宗将他贬为庶民,发配至辽东军前效力。
李义府虽然不太满意朝堂的决议,但他认为刘仁轨既已参军,那就可以用军法杀他,这反而更便于自己发泄心头之恨。于是,刘仁轨刚上路,李义府就派人密令镇守泗沘城(今韩国扶余郡)的名将刘仁愿想办法以军法弄死他。
刘仁愿从前是弘文馆的学生,又做过唐太宗的亲卫,能文能武且为人正直。李义府这些年在朝中陷害忠良的事他有所耳闻。对于刘仁轨花甲之年尚到军中效力,刘仁愿既感动,又深知对方的无奈。因此对于李义府的密令,他置若罔闻。
朝鲜半岛上的战事瞬息万变。百济被苏定方消灭之后,协助唐军作战的新罗人出于旧恨,对百济故地发起了一波报复性的劫掠。这下百济遗民复仇及复国的火种被瞬间点燃。借助早年被送至倭国(日本)为质的百济王子扶余丰璋的声望,以黑齿常之、鬼室福信、道琛等人为首的百济旧部迅速发起复国运动。
却说唐军消灭百济后,在其故地上建立熊津都督府,管理属地的一切事务。本来刘仁轨参军是去支援熊津都督府建设的,但他还在路上时,熊津都督府就被百济遗民打得只剩下泗沘城。
雪上加霜的是,唐朝原本派驻的熊津都督王文度刚到任,便在传诏并赐物给新罗国王金春秋的仪式上突发暴病身亡,这使熊津都督府一度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而苏定方大军再次入朝虽然连战连捷,但由契苾何力率领的北路唐军,却遭到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的精兵牵制,无法与南路的苏定方会合。另一方面,就在唐高宗积极用兵高句丽时,唐帝国西北部的铁勒九姓却趁机发动叛乱,严重侵扰唐朝的边境安宁。
相较之下,百济的复国运动则进展神速。
百济灭国前就与倭国保持友好往来,此次扶余丰璋发起复国运动,又得到倭国皇极女皇的支持。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征服中国的日本人,皇极女皇不仅为扶余丰璋提供军械、船舶,更主动御驾亲征,用实力为百济遗民加油打气。
围攻高句丽的战事一直拖到龙朔二年(662)底。因朝鲜半岛北部进入冬季后屡降大雪,苏定方等将只能带着遗憾撤出高句丽,回国休整。
此时,百济与朝鲜半岛南部唐军的战争一触即发,唐高宗一时找不到王文度的接替者,只好追加一道圣旨,升刘仁轨为检校带方州(今朝鲜开城)刺史,以代理官员的身份统领王文度的部属,守卫熊津都督府。
对于这项任命,包括李义府在内的大部分唐朝官员都认为,刘仁轨离死期不远了。毕竟身为文官,很少舞枪弄棍,更别提上阵杀敌了,这不是去送命么?可刘仁轨却欣喜若狂。接到任命后,他逢人就说老天爷要将富贵降在他身上了。在他看来,揍百济连带战日本,根本就如同探囊取物,信手拈来而已。
当时在朝鲜半岛南部,唐军虽然久无增援,但附庸的新罗始终不敢反唐。刘仁轨自上任之日起,就做好了经略熊津、以抗外敌的打算。面对倭国与百济旧势力的蠢蠢欲动,他一方面“御军严整”,积极寻求与新罗王室的合作,率领唐罗联军攻破百济在熊津江口设立的大本营,“杀、溺死者万余人”。另一方面,面对军中、朝中渐起的撤军之声,他向全军分析形势指出,若现阶段唐军撤出战斗,则前人数征高句丽的努力将彻底白费。因为唐军一走,“百济余烬,不日更兴”,届时再想平百济、灭高句丽,可就难了。
平定百济、征伐高句丽是唐朝多年来坚持的军事方针,刘仁轨不想做历史的罪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坚守百济以待时机。
刘仁轨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自动送上门了。
眼见刘仁轨、刘仁愿的部队孤立无援,扶余丰璋及其手下鬼室福信、道琛等人决定再搞事情。由于先前吃过亏,他们这次不敢贸然出兵。扶余丰璋派使者到唐军中传话,声称以唐军现有的兵力,根本打不过倭国,还不如早早撤军西归,只要唐军回去,他们愿意敲锣打鼓、十里红毯相送。
这些话明显是为了气刘仁轨的,可刘仁轨见了使者后根本不生气,只说考虑考虑。
使者满意而回,刘仁轨的计划由此摆上台面。
趁着扶余丰璋、鬼室福信等人不备,刘仁轨当晚就带人偷袭了他们的营帐,逼得这位百济王子带着部属一口气跑出了两百里开外。之后唐军一路火花闪电,不仅打得百济残余势力抱头鼠窜,更是一举攻克了百济与新罗间的军事重镇真岘城(今韩国广域市西南),“遂通新罗运粮之路”。
收到捷报的唐高宗乐坏了。龙朔三年(663),鉴于唐军留守形势一片大好,唐高宗同意了刘仁轨的请求,让唐将孙仁师再率7000将士,分乘170艘舰船,进抵熊津增援刘仁轨。
刘仁轨料定,扶余丰璋打不过唐军,必然会向倭国求助,而倭国要与唐军交战,则必然会派出舰船与唐军在海上一决生死。这正是孙仁师率水军增援熊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