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徐庆元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短打,裹紧了怀里的金银票据。
如同丧家之犬,从徐府后巷那扇鲜有人知的小门悄然溜出。
他不敢走大路,只拣阴暗逼仄的偏僻小径穿行。
每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撞见巡夜的更夫或是护坊队的巡逻。
刚在一条岔路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
阴影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低声道:“徐老板?”
徐庆元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来。
待看清来人是牙行里一个极为机密。
专门负责与“东家”那边联络的“小二”时,才稍稍定神。
急促问道:“怎么样?东家回信了?”
那“小二”点点头,递过一张折好的字条,声音压得极低:
“信到了。东家指令,让您即刻前往北二门外五里坡的废弃茶寮。
自有人在那边接应您,安排后续出城事宜。”
东家果然没放弃我!只要能出了岭南县……
徐庆元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
接应的人是谁?可靠吗?
这节骨眼上,会不会有诈?
他面色阴沉不定,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北二门外的五里坡,荒草丛生。
只有一座破败不堪的茶寮孤零零地立在风中。
夜风萧瑟,吹得草木呜咽,更添几分寒意。
徐庆元裹紧了衣服,在茶寮的破窗后焦急地张望等待。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黑暗中才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同样是一身不起眼的夜行衣,脸上似乎还蒙着布。
“徐老板?”来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年纪。
“是……是我。”徐庆元强作镇定。
那人并未靠近,隔着几步远,冷冷地开始盘问:
“东家交代,有几句话必须问清楚。
府里的账目,可都烧干净了?”
“烧了,烧了!全都烧成灰了!”徐庆元连忙回答。
“那些私藏的‘货’呢?最后那批,是不是都按吩咐挪走了?
手尾可都料理干净了?”
“挪了!都挪到南郊驿站那边去了!
至于手尾……应该是干净的……”
徐庆元有些心虚,他走得匆忙,并未亲自确认。
“留下的人呢?那些知道内情的管事、伙计,嘴巴都牢靠?
不会留下后患吧?”
“这……”一连串问题让徐庆元额头冒汗。
“应该……应该没事吧?都是跟我多年的老人……”
问得这么细?东家的人果然谨慎。
只是这口气,不像是来接应的,倒像是来盘账的……
他心中那丝警惕越来越强。
那黑衣人听完,似乎不再怀疑,点了点头:
“很好。既然都安排妥当了,那便上路吧。
东家交代了,送你安全离开。”
徐庆元心中一松,刚要迈步上前。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动作快如鬼魅。
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一步抢上。
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了徐庆元的肚子!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徐庆元只觉一阵剧痛,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嘴里涌出大口的鲜血:
“你……你……”
黑衣人冷漠地拔出短刃。
看着徐庆元踉跄着倒退,靠在了破败的寮壁上。
才用那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东家说了,办砸了事的人,留着也是祸害。
烂事,就得有个烂尾。
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这才是……最好的收场。”
说完,黑衣人不再看他一眼,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徐庆元靠着墙壁滑倒在地,胸口的鲜血汩汩而出。
意识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试图爬回城里。
想找郎中救命。
他不知爬了多久,神智已近昏迷。
最终滚落进城南一处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破败窄巷之中。
巷子深处,似乎有一个蜷缩的人影。
“救……救命……”徐庆元用尽气力发出微弱的呼喊。
“带我……去找郎中……给你钱……很多钱……”
那人影似乎被惊动了,缓缓抬起头。
借着远处微弱的灯火。
徐庆元看到那是一张布满污垢、头发纠结、眼神浑浊呆滞的脸。
分明是个疯癫的乞丐。
然而,当那乞丐的目光落在徐庆元脸上时。
那浑浊的眼神中却猛地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光亮!
他死死地盯着徐庆元,仿佛认出了什么。
嘴里开始发出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
“是你……是你……是你这天杀的。
还我坊契……还我炉子……我的心血……我的刀……
我的刀哪里不好了?!你说啊!你说啊!!!”
这乞丐,竟是当年被徐庆元用卑劣手段夺去坊契、逼得家破人亡。
最终流落街头以致精神失常的一名老铁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积压多年的怨恨和疯狂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老铁匠嘶吼着扑了上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锋利的铁片。
他疯了一般,用尽全身力气。
将那铁片一次又一次地捅进徐庆元的身体!
“呃……啊……”
徐庆元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剧痛和惊恐中抽搐。
尸体倒在垃圾堆旁,无人问津,更无处申冤。
……
几乎就在徐庆元毙命于破巷的同时。
另一边的周锐,则领着柱首郭严泰、王执事以及包括范大成在内的几名绝对可靠的护坊队心腹.
趁着夜色,悄然来到了城郊一处废弃的临河舟坞。
这里芦苇丛生,破船烂板随处可见。
失窃的那批官铁,就被藏匿在此地。
几人摸黑进入乌篷船中。
果然在角落的草堆下,发现了几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大木箱。
“就是这些了。”
周锐上前,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查看了箱子。
确认无误。他亲自撬开其中一只箱子。
里面露出的,正是带有官印标识的标准铁锭,以及一些零散的铁料。
“柱首爷,王执事,请看,确是原失窃官铁。”
郭严泰和王执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批官铁若是追查下去,必然牵连甚广。
甚至可能动摇县衙乃至更高层。
如今徐庆元已在他们的算计下自乱阵脚。
这两个死去的衙役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但这批铁本身,绝不能再留在世上,成为日后的隐患。
“动手吧。”柱首沉声道。
无需多言,众人立刻动手。
将几口沉重的木箱合力抬出船舱。
运至舟坞外靠近江海交汇处的浅滩。
夜色深沉,唯有星月微光。
几人合力将一口口木箱连同里面的官铁,奋力抛入漆黑的海水中。
“噗通”的落水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随即被潮声吞没。
铁箱迅速下沉,消失在水底。
待最后一箱沉入水中,所有痕迹都被潮水抹去。
一行人站在水边,海风吹拂,带着咸腥的气息。
王执事郑重开口: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在场诸位,皆为行会柱石。
此铁既沉,前事便了。
不入卷宗,不传六耳,若有泄露,共讨之!”
“谨遵柱首令、执事令!”
范大成等人齐声应诺,对月立誓。
此事关系重大,无人敢有异心。
今日之后,官铁失窃案便只剩下两个意外身亡的贪婪衙役。
再无其他牵连。
就在众人收拾火把、准备离开之际,王执事忍不住劝了一句:
“柱首爷,这等事只需吩咐一声,叫下面人去做便是。
您老人家亲自出马,若传出去……难免惹人议论。”
柱首郭严泰却摇了摇头:
“不是不信你们。
只是这等事若真被世人知道,轻则行会名誉扫地。
重则连我、连你们……都得陪着送命。
我不亲眼看见这些东西彻底沉底,心里——睡不安稳。”
临行前,柱首郭严泰望着远处的海面,沉默了片刻。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周锐。
他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缥缈,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周锐耳中:
“今后旁人的闲言碎语,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行会的事,我自会撑着你,有什么风雨,也轮不到你一个人来扛。
你只管安心营生,其他的——有人替你挡。”
看着车轿远去的背影。
周锐清楚从今夜起,自己才算是真正入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