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笔勾销

商月笺不知道有人会怀疑爱情的虚无缥缈。她拉着权泠渊的衣角,不停追问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对她是不是有一丢丢注意。她想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爱情。初遇的情愫直到许久后才有了归宿。他一定也发现了。

可是权泠渊直到诊室前才说话:“不是。”

“不是一丢丢?”她忽然兴奋,即使明白他的意思。

权泠渊停下关门的动作,看着她脸上忽然闪烁的绯红,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开口:“一丢丢……”都没有。其实他不知道。

商月笺从他胳膊下进了房间,看到她的手链时打断他:“很多啊!”

“快回病房,你家人会着急。”权泠渊不想再纠缠。

“等一下,医生。昨天雨书做检查查到她有宝宝了,我以后就可以和小宝宝玩了。你喜欢小宝宝吗?”她想也可以带给他玩,不然工作压抑,他都不笑。

权泠渊正在喝水,一下喷了出来。她最后一句话听在他耳中,第一反应是她在问他要不要孩子!尽管他知道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喜欢吗?”那就不能带小宝宝来了。

“雨书的宝宝一定也很漂亮,会喜欢我吗?”她自言自语。

权泠渊着急去吃饭,肚子饿得咕噜噜,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你不去吃饭吗?医生。你忙的话,我可以帮你去买。”

权泠渊很困惑她怎么和他很熟的样子,而他却不知道他和她熟,不过见了几次面而已。

“一起去吧。”她看上去真的喜欢他,那么就更要说清楚了。她受到伤害的话,一定会一蹶不振。

权泠渊摇了摇头,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转身时,他瞥见流沙画摆件上落入蓝色海面的鲸鱼手链,看了许久,然后走过去摘下来,放在裤子口袋。也许他挂上去只是为了归还,也许不只是这样,但他已经没有其他心思。

商月笺本来激动得要去脱掉病服穿上裙子,却在他拿下手链的时候顿时沮丧,看到他把手链放进口袋而不是还给她,她又变得兴奋。

“医生,等等我,我去换一下衣服。”

权泠渊立刻说:“那我先走了。”他妈妈每次换衣服都要好长时间,爸爸不催,却要他不断跑上楼问妈妈还需要多久。那时他就知道女人换衣服时说的等一会儿简直是个无理数。

“我不换了。”

她无所谓,反正病服也很美。权泠渊却不舒服。

“你换衣服和家人一起吃饭吧,我先走了。”

“君子一言……”她没说完,权泠渊已经脱掉白大褂拿着车钥匙出了房间。

她跑了几步到他身边:“我可是病人,医生。”

“是你自己要跑。”

“是你丢下我。”

丢下了,何必再追呢。权泠渊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对她说的话,感觉胃里饿得更难受。他本来放慢了脚步,此刻又加快了速度。

商月笺坐在副驾驶座上,权泠渊没说什么,说了也是浪费口舌。

中午有小学生戴着红领巾和小黄帽走在马路,回家吃饭。还有人手里提着菜篮,芹菜叶像树叶一样簌簌。

商月笺忍不住对权泠渊说出她自己觉得很矫揉脆弱的心声。

“医生。”

他等着她说下去。

“医生,你有这种感觉吗?置身人潮,我活着。”

权泠渊看到她的笑意晕染白皙脸颊,知道一定是病房太压抑了,她不开心,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生机。

可所有病人和家属都是这样,医生也是。

“有过。”

“真的吗?我还以为自己太懦弱了。”她声音变小,有些羞涩。原来他和她真的不熟。

“没有人会愿意待在病房。”

“我会好吗?”她知道不严重,可是控制不了乱想,揣测意外。

不知道为什么,权泠渊觉得她是那么信任甚至依赖他。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许感觉错了。

“会好。我相信自己。”你也相信自己。对于其他病人,他会这样鼓励,但对她却觉得过于亲密。

“医生,如果我真的不好,我爸爸妈妈一定会折腾你的,雨书会恨你。但你别担心,我会留下信让他们别找你麻烦。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权泠渊再也听不下去。“尽力了”!但他不只是因为这三个字,而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阳光刺到眼睛,他看不清前面的路,突然把车停在路边。

“我不会尽力!”他最讨厌的就是尽力。

“医生。”商月笺被他平静面容下愤怒的语气惊到,她不知所措,可不相信他说的不会竭尽全力救治病人。

权泠渊冷静下来继续开车:“相信我。”他刚才有拥抱她的冲动,想要让她把眼泪落下来滴在他肩膀,但他克制了自己。

商月笺看了他的侧脸和新月一样的手指好一会儿说:“嗯,医生,我会好的。”

他们最后还是没去吃饭。商月笺打开车窗透气的时候闻到了路边一家小餐馆里的油腥味,犯恶心。权泠渊紧急停车,她急忙开门跑到旁边一棵大树那儿吐在了树窝。全部都是酸水,她闻着酸腐味更恶心,又吐不出来,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

第一天住院的那个下午,她在走廊散步,却突然被一间门半开的病房里散出来的鸡汤的味道弄得反胃,也是着急忙慌地跑着找卫生间,结果遇到了权泠渊,他刚做完一场手术,很疲惫,但听着她呕吐的时候,还是向她递过去湿巾。

只是没想到他的病人竟然要求他这位医生陪她回病房。也许太累,他跟着她一起回去,坐在了沙发。

商月笺既惊喜又忐忑。他竟然答应她的无理要求……不该啊,即使是最善良的医生也不会的。吃完上路……她想起行刑前还给犯人吃一顿的情节。

“我病得很重?”她翻过身对着他。

“不严重。”

“你以为我在施舍?”权泠渊靠着沙发揉太阳穴。

“没有。”但他为什么答应了呢?可能害怕纠缠,索性答应了吧。

“不拉窗帘没关系吧?”

“你不是说窗帘外面有人?”

“真的。我不想让我爸妈留在这里,妈妈只要一见我有点恶心就会抹泪,我就会跟着流泪。可我不想流泪的,他们会更难过。雨书还没来,我一个人待在病房总是感觉很害怕,拉上窗帘后房间的那种安静就好像有坏人在潜伏。”

“嗯,现在可以了吗?”病人都是这样的。

“医生,很奇怪,为什么我之前没睡意现在却很困。”

“很奇怪。”他怎么知道?

权泠渊闭上眼睛,没再听见她絮絮叨叨。其实他本来也不想在这儿休息的,但她说话时的那种柔和而幼稚的语调一下一下沉进他的心里,他睡着了。

“擦擦嘴。”权泠渊蹲下,递给她矿泉水和纸巾。

“医生,你先吃饭吧。妈妈给我熬了米粥,很香。她应该在等我,我先打车回去了。”

她很失望,每次遇到他,她都在吐。

权泠渊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手链系在她手腕。也许她很快就没兴趣了,但他还是要表达他的态度。

“相信医生。”

他拿过矿泉水瓶,拉着她的胳膊一起上了车。商月笺不意外,她知道他不会丢下她,但她依旧惊喜,只是……

她始终看着手链,她明白他的意思。忽然之间她理解了为什么妈妈只是听到她呕了一下便会掉眼泪。但她此刻不想流泪,只想笑,只想说话,假装她不懂他的意思,却始终抬不起头。

在那之后,权泠渊每次查房都绕过她,只让其他医生转达治疗方法。两周后,商月笺就回家养病了。权泠渊对商逸和孙思漾说,目前看来不会胃穿孔出血,回家静养按时吃药就好,两周后来院复诊。

商月笺上车的时候又跑回病房,门关着。她透过小窗看到权泠渊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在膝盖。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他对她真的有一丢丢在意。她没开门,蹲在墙壁,眼泪渗入渐变粉色薄毛衣,消失了。仿佛认识很多年,仿佛一起走过很多旅程一样,她知道他的决定不会改变。在脱下病服的时候,她甚至开始留恋。脱下病服,她就不是他的病人,与他没有关系。

她哭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担心他出来看到她哭,狼狈,更担心他会觉得难堪。

左雨书不放心,等了一会儿也跟上来,站在远处看着小笺无声地哭着。她有些震惊,他们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变化太迅疾,像一场雪,冬天的记号,最终融化,消失。当想到她和颜岸都已经有了宝宝的时候,不禁感叹爱情与婚姻果然是另一层天空。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主动抱他,那种感觉竟然不陌生。

商月笺向她走来,她迎上去,让她靠在肩膀,静静地抱着她。她无法安慰,只希望支撑小笺。

雪消了,还会有一场雪。一场场雪消了,冬天也就结束了。可爱情能同理可得什么呢。左雨书只希望小笺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走在雪中,走出一串串脚印,还有小宝宝的脚丫,像花瓣。那个人最好是权泠渊。他是小笺为之落泪的第一个人。

但她只能希望。就像她和颜岸之间一样,小笺和权泠渊之间也是存在屏障的。

忧伤是两座花园之间的一堵墙。而他们一方完全是在摸索着,想靠近,不清楚是不是有一方想加固墙壁。

颜岸说:“我从没想过离婚。”

左雨书也是,从未触及“离婚”的岸边,那天她一直在等他先说,可直到医院门口,颜岸还是没提,只说想吃什么他去买。左雨书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但她也没提。她找不到理由。

那天晚上她留在医院陪小笺,她变得沉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但左雨书却觉得她的视线下摆是沙发,不是窗沿。她对小笺的担心盖过了自己的心事,没想起颜岸,直到他十点多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吐。

商月笺却凑热闹一样,转过来静静地朝她笑,想听听他们说话,情话。她发现雨书在颜岸面前的安静有种顽皮的气息,也许颜岸把她当小孩了。真好!

听到雨书说“没吐”“没想吃的”就终止了电话后,商月笺想自己一定不会只说这么两句就挂断的。可他不会给她打电话。他也许只知道她是许多个爱慕他的女病人之一,而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他们之前见过面。

“雨书,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误会我要纠缠他,于是对我非常冷淡。我当时还有些委屈与愤怒。可直到再次遇见他的时候,我才确定从他带我去找卫生间的时候,我就记住他的背影、样貌和语气了。”

商月笺把胳膊吊在床沿:“他的医术确实很高,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的病。他一定也那样拒绝过许多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吧。我只是其中之一。

还好没哭。她是唯一没哭的女孩吗?商月笺实在找不到她之于他的独特之处。

左雨书隔着床位拉着小笺的手:“他没天赋。”她也没有办法安慰小笺。

商月笺咯咯笑起来,她不想让雨书担忧。

夜深了,左雨书关掉灯,窗帘依旧开着,月亮不再升高,在窗前上空停驻,光辉照在她们手腕上,银白色和雪青色手链形状相同,闪烁彩光。

第二天中午颜岸没打招呼直接到医院接左雨书去了附近的公园。他不知道左雨书为什么变得那么冷淡,甚至担心她不喜欢那个宝宝,便买了两份白粥和卷心菜包子,又买了杯葡萄奶绿,想着她喝饮料的时候会比较放松,可以和她好好谈谈。

左雨书已经和小笺一起喝了孙思漾熬的米粥,已经没胃口了,但她还是吃了他买的午饭,又握着萄奶绿听他煞有其事地开口。她眉间的愁绪随着他话语的起伏凝聚。她听他说自己有异物癖时蹭地站起来,疑惑不解地看向他,想知道她做了什么事让他竟然那样怀疑她。颜岸此刻才发现他完全是小题大做!左雨书只是闻了闻他的手,也许是因为他手有沐浴露的香气,他却以为她患病了。

于是,他立刻转移话题:“我是说,如果你也像《纸崩》里那个妈妈一样喜欢囤纸的话,我也会一直陪你治疗的。”

左雨书知道他改口了,但他说的话让她心里很温暖,仿佛他是她的后盾一样,她也为自己猜测他想离婚觉得窘迫,所以顺着他的话头。

“也许我真是……”她还真的担心,摸了摸依旧平坦的腹部,还是没有什么感觉。

颜岸也早站起来,手放在她手背:“不会的,你和宝宝都不会那样的。”

“那你喜欢小孩吗?”

“我没怎么和小孩打过交道,但我一定会爱我们的孩子。左雨书,你不开心是因为觉得我不喜欢孩子吗?”的确,太仓促,但他从未后悔。

左雨书只是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从内心深处她觉得颜岸会好好疼爱宝宝,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终有一天失去兴致。他们真的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你要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吗?”不是的话,早一点离开吧。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颜岸,不能再习惯他,然后却被抛弃。

“我会一直陪着你和宝宝。”颜岸握紧了她的手,很温暖。

“左雨书,我们已经对彼此做出承诺,我不会违背誓言,你呢?”

颜岸想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既然当初都同意结婚,那么此生便不会放手。可她怎么想呢?

“不会。”左雨书看到颜岸的眼睛直视她,那里似汪洋又似宇宙,她徜徉其中看着她自己。

也许他们依旧犹豫是不是爱上对方,但他们彼此承诺相守,已经是爱的终点。左雨书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会听到他说爱我吗?她还是希望。因为她不想只是和他同舟共济,她想成为唯一的港湾。

“颜岸。”左雨书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似确认他真的一直在。

“以后不开心说出来好吗?从昨天到今天,我感觉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心点。”

“好,你回去吧,现在可以工作了。”她吸着葡萄奶绿,有些惊讶自己会这样说。

颜岸也有点惊讶,但更多是被她嘴唇上的莹润吸引,回忆起她某次仿佛吃了火龙果,嘴唇水嫩。

他慢慢低下身,在她唇边轻轻一掠。左雨书看着他靠近的时候紧紧捏住杯子。她有点不知道该不该,但也没时间做出反应。

“我在你嘴唇感受宝宝的心跳,还有你的心跳,太快了,震到我的嘴唇了。”颜岸想还是找个理由比较好。

“嘴唇也能感受心跳吗?”

她又求知若渴了。颜岸点头,拉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送她到医院,自己回了公司,赶设计图。上午他拿着笔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却总是半路终止,扔掉。一些需要签字的合同也看不进去,抱着侥幸随意签名。他不承认是因为左雨书,直到靠着椅背转戒指玩时才终于忍不住去了医院。

他在车上给林沉峣发消息,问这样做是不是太没面子了,他又没错。林沉峣回:✓。颜岸看着这个符号,笑出声。不出所料。林沉峣可是认为给他送信的人是在侮辱自己。这样的他却想着早早结婚了事,有点难吧。

林沉峣脑子里闪过柯乐粼,他想她流血,他治病止血,那么……很配吧。旋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他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忘记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在什么时候,她穿什么衣服,除了有血点的森绿色长裙。他的记忆力并不差,却不记得。她也是吧,毫不在意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林沉峣想着想着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怨她。

他开始怪颜岸。然后笑自己幼稚,抬头看到书架上的一个绯色盒子,记不起里面放的是什么,打开一看是一张他的素描。依旧是那种感觉,仿佛看到她画画时专注的眼睛。林沉峣看了画很久,越看越觉得不认识画中的自己,只能看到她的眼睛,还有耳廓浅浅的红点,已经很浅了。他凭着记忆找到那个位置,摸了摸。林沉峣忽然很难受,他没来由地担心她又弄伤手。那一刻,他希望她再也不要做饭。

林–沉–峣。想到这个声音,他更加难受,一下合上盒子,出了房间,走到大街上。可是那种难受越来越清晰,有种锐痛。他走不下去路。而他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忽然他想到她之前来医院包扎手指,于是去医院,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凭借着一点点记忆,他终于找到她的电话。

可拿到电话的时候,林沉峣犹豫。他知道不应该,可是不打似乎又忍受不了。他有些庆幸,有办法知道她的电话,不然他不知道他怎么消解那种难受。

打过去的时候,铃声响了10秒,他几乎要挂掉了,只是还是等待。柯乐粼接了电话,没听到声音,便问对方有什么事。她想也许是快递电话。

“我是林沉峣。”

“你是林沉峣?”她刚才才想到他会不会已经把那幅画扔掉了,有些沮丧,结果竟然接到他电话。

“听不出来声音?”仿佛确认她很好一样,他又开始漫不经心。

“太惊讶了。”

“嗯,挂了。”他没挂。

“什么?”他打来电话还没说要干什么呢。

“喂?”没有声音,柯乐粼看见对方没挂断,又问了一句。她刚才听到的是不是“挂了”?

“我在。”林沉峣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但他一点也不想挂断电话。

“你叫柯乐粼?”

“对,你怎么知道?”还有电话。

“你告诉过我。”

有吗?没有吧。柯乐粼也不好继续问。

两个人都沉默,只有心跳声和闭气的沉窒感。柯乐粼轻轻吐了一口气说:“有什么事吗?”

林沉峣还是觉得胸腔发闷,他也不知道。

“你刚才想到了我吗?”

柯乐粼惊得语无伦次。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没有!”

“我打了两次喷嚏。”真的。

“我挂了。”他怎么变化这么大?而奇怪的是她其实并不那么讨厌。

“我刚才都没挂。”

柯乐粼进退维谷。他刚刚真的说“挂了”。

“哎,厨师,你否认得太急了,都没回忆思索一下。”

好吧,确实疯了。林沉峣感觉自己完全在胡说八道。

“挂了。”他立刻挂断电话,留柯乐粼一个人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她终于承认把他放入画中,从来都不是自己想的只是画画。她不可遏制的冲动,根本不是为了画一幅动人的画作,而是画下有他存在的刹那。

那他刚才是在挑逗她吗?纯粹的挑逗还是像她一样冲动呢?柯乐粼猜不到。她不会认为他是那种不尊重人的人,即使他曾经对她语气不好,可后者又不知怎么相信。

她进了画室,教孩子们画画的间隙,总是看向窗外,似乎再也没有一次夕阳比那次美丽,那么浓郁生动深邃的美。

那么湿漉漉的眼睛,那么孤单的身影,那么缓慢的步伐。杨霭徊跟在怀蒲芋身后,他踩到了她的影子,仔细一看发现她的前方、左后方和右方都有影子!

他想喊她看,可说不出口。她说除了照片的事,不想再和他说话。看来她真的很排斥被别人知道她在他家睡过觉。

杨霭徊想到她刚才说话时眼睛里的水珠,此刻看着她在黑夜里,身影孤单,低着头,一步步踩过石砖,也不知道是气他自己自找麻烦,还是气她小题大做。可她和他是清白的,有什么好害怕的。但他也知道众口铄金,他人的猜测一传再传就淹没了事实。

真的一步步走向了深渊啊!怀蒲芋听他说了那些事情后,整个人惊讶痛苦,泪流不止,甚至找不到人可以怪罪,因为她真的三更半夜待在他家。

如果那个人又发在网上,她这辈子就毁了,而她家人永远抬不起头了。怀蒲芋突然咬住自己的胳膊,她还是怕疼,没有咬出血,只有深深的牙印。

杨霭徊冷得走不下去,又不能扔下她,刚要伸手拉她的时候,看到她咬着胳膊,以为她也许犯病,便拉开了她的胳膊,拽着她上了车,折回家里。

她没有反应,直到进了客厅才不紧不慢地说:“可笑如我,因为你进门的时候当我没存在,所以我做不到跟你进去,只是没想到还是连累你找我。”她想只要说出来一切便消失了,不会再堵在心里。

杨霭徊走到她面前,想解释当时因为饿得难受才没顾得上她,但又想到刚才去邻居家时他生气没管她便没再说话。

她继续说着:“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侮辱了自己。”

“可是,没有其他路。”

她蹲下去,不敢面对更糟的可能性。

“而你也许拉我进了深渊。”

杨霭徊定定站着,他从没侮辱她。那些话……确实太伤人了,他无可辩解。

鼻涕流出来了,怀蒲芋没有纸,只能用手掌接住,杨霭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擦了手,停了一会儿站起来说:“真的抱歉。”她连累了他。

“你说我把你拉进深渊,又为什么向我道歉?”

杨霭徊随意问着,他并不在乎,只想把一切一笔勾销,这也是怀蒲芋想的。就像颜岸只要对设计图稍微不满意便会撕掉一样,他们也已经对卡在时间缝隙里的污渍忍受不了,只想冲洗或者填埋。

所有一切依旧存在,可是总会沉在雾里,看不见,感受不到,最后消失了。

是啊,为什么道歉?客气的习惯吧。毕竟一切因她而起。如果他真的有妻子或者女朋友,怀蒲芋准备好承受结果,唯一的希望是家人不要知道。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期盼他不是坏人。

“我讨厌你,而你却帮过我。这种想法不糟糕吗?”她捏着卫生纸,走到门边拉把手,拉不开才想起这不是普通的门。

杨霭徊知道她站在那儿等他开门,但他却坐在沙发上闭眼,仅仅一个晚上,却仿佛走了许多年一样,他很疲惫。

怀蒲芋等了一会儿转身,想要叫他,可看着他靠在沙发上倦怠的神色,想起自己工作下班后就像没有生机一样只想沉沉睡去,于是她进了厨房,坐在里面的小沙发上。第一次看见那个橘色沙发的时候,她就很惊喜。做饭的人走来走去会很累,有沙发就可以随时坐一会儿,不需要再到客厅。写好短信后她躺下来,打算等一会儿发过去。她想他醒来上楼的时候会看见。看不见也很好。

睁眼的时候,杨霭徊没看到怀蒲芋,刚想起身看看她在哪里,却发现她在三分钟前发过短信:不用麻烦找我,请允许我在您家借宿一晚。

他睡了很久吗?只是想眯眼而已,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还是因为脖子不舒服快要从沙发上掉下来才惊醒。已经10点半了,她难道上楼了?杨霭徊走到二楼她曾睡过的那间房,犹豫了一会儿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他知道她不会在三分钟内睡着,站了一会儿后,直接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他打开灯,没人。杨霭徊猜她也许慌不择路,走错房间了,便去他睡的房间,依旧没人。书房还有另外两间客房也是。可一楼的门是普通的智能锁,她没有密码绝对打不开。

杨霭徊又想到卫生间,她不会要在卫生间睡一晚吧?他下楼在卫生间门口打电话,却听到那种和缓温柔的旋律在远处响起,即刻挂断。他之前搜过,那是《谢谢你的温柔》,当时还想她是不是失恋了,而且还竟然有一个骑士时刻准备着。其实她只是喜欢那种温柔的旋律和将心比心的歌词。

他来到厨房门口,没人,进去后却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沙发旁如临大敌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讨厌我?”杨霭徊慢悠悠地走近她,“讨厌——可是个娇嗔的词啊。”看着她突然走到门口,脸颊和耳朵有微微红晕,他想知道她耳朵是不是也很烫。

怀蒲芋不想说一句话,她等待,等他自说自话变得无聊,也就不需要她的回答了。

杨霭徊看到她渐渐不为所动的眼神,似乎透着漠视与轻鄙。他发现自己除了救她这件事是对的,其余全部都是在自讨苦吃,也许她还以为他纠缠她——喜欢她!他想不下去了,根本不可能。他厌烦麻烦,却一再陷入麻烦,真是咎由自取。

他曾经在初中作文题写一篇以“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为主题的议论文时,写到:有些事情不想回忆,那是真正后悔的事情,而还有一些事情回忆的时候也是糟糕的,可是无法后悔,因为别无他路。前者是如果重来,那么希望再也不要;后者是即使重来,也只能那样,无法说希望怎样。

此刻,他分不清是希望重来还是无法后悔,顺水行舟。感觉支撑自己尊严的似乎只有同样无视她,杨霭徊没再说话,回了房间。他没开灯,准备直接躺在床上,但还是洗漱后才躺下。他要一如既往。

怀蒲芋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在他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他会打她。等他离开后又抱歉那样揣测他。哭过后,她的头痛,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临睡之际,忽然理解难怪人们遇到困难找不到解决办法会一直睡觉,也许睡一觉就有办法了,但更主要应该是无法面对。总之,睡觉总是给人暂时安慰。

惊醒的时候,她看到杨霭徊正站在门口,一下坐起来糊里糊涂地穿上鞋,想到他也许用厨房做早餐,自己耽误他的时间,想道歉,但她最终还是打定主意不再说话。只是窗外并不亮,她看了一下手机,才6点,的确不用道歉。她关掉昨晚定的6点半的闹钟,没想到他起这么早。她走到门口才发现忘了拿羽绒服,只好走回去穿上,没意识到她的头发非常凌乱。

杨霭徊让开路:“你先梳头,大概6点半的时候,我送你回学校。”

怀蒲芋想伸手摸头发,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去了卫生间。她也不想再麻烦他,只是更不想再说话。

这次她看着黑色细齿木梳,懊悔自己上次怎么会以为那是他的梳子。她依旧洗了洗梳子,才把头发扎起来。一边扎,一边流泪,泪水滴在洗手台,一个一个圆点。她的心那么痛,就像成千上万的蚂蚁她身上爬来爬去,不吸血让她消失,却把她逼得无处可逃。

捧水洗了脸后,她等到6点25才出了卫生间。杨霭徊路过卫生间的时候其实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了,但他在沙发上坐下,把玩着随手叠的纸飞机,它总是飞不起来。他又一次抛起飞机,没管它要飞到哪里,却听到“啊”的声音。纸飞机的尖梢刚好刺到正往客厅走来的怀蒲芋的头上,有点惊痛,她没忍住叫出声。杨霭心情大好,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是飞机的事。

“飞机很坏,不是我。”他穿上大衣向门口走去。

怀蒲芋跟着,没回应。

到学校后,杨霭徊始终没开门,她只好开口。

杨霭徊说:“我以为你突然不会说话了。一直不说话,就真的变成哑巴了。”

“你家的位置是?”她刚才忘记看导航的起点了。

杨霭徊很困惑,她怎么又想知道他家的位置,要干什么。但这也不是他在乎的。

见他一直没说话,怀蒲芋开了车门下车,进了学校。杨霭徊即刻开车离开。她感觉到了车辆在加速。

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怀蒲芋只是想买新梳子邮寄给他,纵使她知道他一定会扔掉她用过的梳子,也看不上她买的低价梳子,但她必须要买,就像一项任务一样,必须要完成。

可回到宿舍躺下睡觉的时候,怀蒲芋一下没有了兴趣。她想不知道收件地址也是一种幸运吧,不该,不该那样做。人心,何其善变,果然善变。

她还是没拉窗帘,在明灭的晨曦缭绕中沉沉睡去。她多希望他不是坏人。怀着这样的愿望,她梦见了他,看不清脸,但她听到他对一个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女生说:“我们之间没有她,她的存在只是带来一张流云照片,让我注意到你,我的公主。”大概是这样的话,闹钟响了,她醒来的时候她便记不全了,但意思没有忘记,还有“流云”“我的公主”。她想起自己傍晚还打算把照片打印出来送给他一张。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梦啊,多么荒谬。她的灵魂在夜晚跑到哪里闲逛了,捕风捉影。怀蒲芋不禁微笑,叠了被子,下床洗脸刷牙。

坐在教室里掏书本的时候,她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被书本压皱的浅蓝色帽子。

杨霭徊看着衣架上的帽子,蓝色帽檐深深,哭泣的时候只要把帽檐压低就不用担心别人知道了。和妈妈一起去西京医院看望她的好友时,他抽空去周边城市逛逛。天气太晒,他买了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换着戴,还没拆封,却在藤沃的乡间公路遇到了她,一时冲动就送给她一顶帽子遮阳。原来,更适合挡住湿红的眼眶。

她给她弟弟戴了还是丢掉了。无关紧要,她有权随意处理。但他又觉得她之前也许真的用了,现在应该丢掉了。

怀蒲芋看着精致的帽子,想好洗干净后送给一位打扫楼道的阿姨。她总是对她微笑。

第二天早晨,她刷牙的时候那么巧地遇到阿姨正在拖另一侧的楼道,她匆匆刷牙,看着泡沫有些慌神。如此巧合,如此早,仿佛在验证她的决定无比正确。

交给阿姨,听她说谢谢的时候,她似乎听到自己说谢谢的回音,好远,好深凉,那个夜晚的露珠在清晨消散在花菜蓝色大叶上。

从此,没有牵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