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子弈局,持节阴山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烛火透过雕花窗棂,将李乾顺伏案批阅奏疏的身影拉长。

檀香袅袅,却掩不住案头军报的血腥气——那是大军即将开拔的诸多事宜,他不可能不仔细过问。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内侍躬身禀报。

李乾顺朱笔一顿,眉间川字纹更深:“更深夜重,她来作甚?”却仍摆手道:“宣。”

耶律南仙莲步轻移,绛紫裙裾扫过青砖,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这是她作为辽国公主的体面。她捧着一盏参汤,笑意温婉:“臣妾见陛下烛影未熄,特炖了参汤来。”

李乾顺目光掠过她微红的指尖,语气稍缓:“放这儿吧。”

耶律南仙却不急着退下,指尖抚过案上摊开的《大夏舆图》,叹息道:“听闻皇兄退守至阴山,金贼竟猖狂如斯……”

李乾顺右唇微勾:“辽帝若早听朕劝,灭了金贼,何至今日?”

这马后炮放的,谁知道金贼区区三千兵马起势,能如此猛烈?

耶律南仙忽然跪下,泪落如珠:

“臣妾不敢干政,只是……今日在承天寺为大军祈福时,见仁爱额头磕得淤紫,赤诚至此,臣妾心如刀绞……

忽念及夏辽血脉同枝,若遣太子持节亲赴阴山觐见兄皇,一可显我大夏援辽之诚,二能借兄皇威仪震慑内外。

仁爱持节北上,既全两国信义,亦为陛下分忧啊!”

李乾顺猛地攥紧奏疏,纸页哗啦作响:

“太子是你我唯一骨血,又如此年幼,岂堪跋涉险地?”

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毛病,毕竟他一直就是呵护太子的好父皇。

耶律南仙仰头直视君王,语速渐急:

“陛下十六岁便诛梁氏定乾坤!

仁爱是您的骨血,弓马不输晋王当年。

若他持节觐见皇兄,一可显夏国储君威仪,二……”压低声音,“晋王掌兵日久,军中只知‘晋王’而不知‘太子’者,恐非社稷之福。”

烛火剧烈摇晃,将皇帝阴晴不定的面孔映在壁画《降魔变》上——那魔君正被金刚利剑贯胸。

李乾顺岂能不明皇后的意思?

晋王是他的亲弟弟,为人雄猛有权略。

雄猛能拉开两石的弓,射穿重甲。

权略能总结作战经验,上书建议学习宋军之长,选蕃汉壮勇,教以强弩。

太子那个弓马娴熟的评价,完全就是察哥拍的马屁而已。

太子能开两石的弓么?也就玩玩一石的弓,偶尔拉拉一石半的弓,顶天了。

在他看来,太子仁爱的危险度,大于晋王察哥!

太子可是有耶律家血液的!

如果有辽帝支持,重演他当年夺权旧事,只会更加容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倒是他一时不察了。

现在不同以往,辽帝怕是自家的事还顾及不过来。

不过虽然被金贼追杀的如丧家之犬,但大辽仍然在阴山一带组织起抵抗,毕竟辽国在西方、北方,有大量广袤的部落支持。

特别是可敦城,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当年就派人去查探验实过!

他偶然得知,大辽有祖训:不论国家到了什么地步,可敦城的2万骑兵不许南下。

——那可不是大夏全民皆兵的两万骑!

——那是仅次于大夏铁鹞子的精锐!

不然,之前刚刚派过5000大军,这次又派30000大军,他李乾顺是得了失心疯,去送人头么?

大辽大辽,那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大辽在这边收拢的军队,加上大夏支援的这批兵马,不说反攻进上京、中京,打败西京的区区金贼一支,还不是手到擒来?

锦上添花,如何比得过雪中送炭呢?

另外,他不支持大辽对峙金贼,也不行。

大辽不打趴金贼,万一大辽虎落平阳被犬欺,再被宋国踢上一脚,他的大夏……

那无尽的堡垒要塞,数不清的民壮兵丁,越打越多,怎么都打不完,彷佛要把夏国碾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太令人窒息了。

不要说金国了,到时候面对没有辽国压制的宋国,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李乾顺,也是离不开大辽虎威的呀。

……

而且,这次他不是也没让察哥领兵么?!

确实,察哥这些年,在军中威名甚远,虽然对他李乾顺十分恭顺,但难免日后,权势益重,效仿宋辽旧事。

有宋国赵大赵二的故事,又有辽国耶律德光传侄子耶律阮的故事,他不相信以后儿子势弱,察哥会没有想法!

他李乾顺是防着儿子李仁爱,但他不想把皇位留给察哥,即便那是亲弟弟!

良久,李乾顺轻叩案几:

“准了。

带足东宫卫率,跟在李良辅大军后10里,也算是有个照应。

必须沿河北上,走阴山南麓,不得擅自改变路线进入危险区域

……

算了,这些话,我明日亲自嘱托太子!”忽又森然补道:“皇后教子有方,当赏。”

耶律南仙背脊一寒,却含笑谢恩。

退出殿门时,方觉得后背微微冒汗,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

似乎就这么一会,耶律南仙已然觉悟:大辽啊,你可千万要挺过难关!

御书房内,李乾顺盯着参汤里自己扭曲的倒影,皇后和太子额头都是红肿的,他又如何不知?!

整个兴庆府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的眼线!

不过太子先去的,磕的太虔诚,以至于差点晕厥过去。儿子都这么虔诚了,逼的娇惯了十几年的妻子也不得不虔诚一点,救援的好歹是她的母国,不是么?

刚刚过来的时候,还用发髻遮掩了一下。

李乾顺嗤笑一声,搅拌着参汤,胡乱喝了两口,将汤匙一丢,道:

“传晋王!”

……

御书房,李仁爱早早的到了此处,等待父皇召见。

昨夜得了母亲耶律南仙的告知,他就知道,代父出使的事,基本上稳妥了。

但没有最后一关父子交底,就什么也做不得数。

李乾顺看着乖巧纯质的太子,爱垂首立于案前,身形挺拔却姿态恭顺,额前红肿未消——那是昨日在承天寺为夏军祈福磕头留下的痕迹。

他不由得突然哂笑起来。

太子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又有自己和皇后的疼爱,无忧无虑,真的光长个头了,不看稚嫩的脸庞,跟大人也没什么区别。

反观自己,从3岁起,被舅舅和母亲挟持,看权斗的刀光血影,战战兢兢长大,最终联络大辽,顺利亲政。

父子二人真是天差地别。

李仁爱不敢抬头,低眉顺目,只觉过了许久,终于听得:

“仁爱,抬起头来。”

李仁爱依言抬头,却仍低垂视线,不敢与父亲对视。

他能感受到父皇如刀的目光。

李乾顺走到舆图前,指尖敲击舆图上的阴山南麓(前套平原):

“此去阴山,你可知何为‘持节’?”

李仁爱声音温顺道:

“儿臣明白。

持节即代父皇宣威,示夏辽同枝之谊,助舅皇共抗金贼。”

李乾顺点点头:

“哦?那你可知,为何朕要你‘沿河北上,走阴山南麓’而不让你乘舟而下?”

兴庆府到阴山一带,黄河顺流而下,最是便捷。

李仁爱沉默一瞬,斟酌了一会,十分恭敬道:

“父皇体恤儿臣安危,此路最是稳妥。”

李乾顺嘴角抽了抽,语重心长道:

“东宫卫率随行,但需跟在李良辅大军十里之后。

发现辽军溃败、金贼逼近或其他危险迹象,无需请示,即刻率卫队原路撤回。

天祚帝还能盘桓于此,金贼数量必不会太多。

记住,退比进更重要,你的安危,比其他都重要。”

李仁爱立马叩首道:

“儿臣谨记,绝不逞强。”

李乾顺凝视太子红肿的额头,忽地嗤笑起来:

“昨日在承天寺,你磕头磕得倒是虔诚。”

李仁爱伏地更低:

“为国祈福,儿臣不敢惜身。”

李乾顺意味深长道:

“是为你舅国祈福,还是为你自己?”

殿内突然死寂。

糟老头子坏得很,图穷匕见了是吧?

李仁爱早在面圣前,已经把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打好了腹稿,遂抬头,目光澄澈,以示心怀坦荡:

“辽国存亡,关乎夏国安危,儿臣身为储君,自当以夏国社稷为重。

此去阴山,唯父皇之命是从,绝不敢擅专。”

李乾顺忽而大笑,笑意不达眼底——太子乖巧老实的他都不忍心欺负了,这样的太子,以后斗得过他的察哥皇叔么?

不过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培养目标么?

谁知道金贼异军突起,打乱了他对太子多年的培养计划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李乾顺笑着扶起了儿子,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好!朕的太子,果真长大了。”

继而他拂袖转身,背对太子道:

“去吧。

记得去枢密院领取虎符!

朕给你从晋王那儿调拨了一支精兵,比你那两卫样子货,唔,都是见过血的精锐!

记住——你是大夏的储君,你的命是大夏的,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李仁爱深深作揖: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对着铜镜凝视着太子恭敬退出的背影,李乾顺食指无意识的搓摸着大拇指的玉扳指。

“太像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在辽使鸩杀母后的宫变现场,他也是这般低眉顺眼地跪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如今这温驯竟在儿子身上复现,却让他脊背生寒。

这是他的种,也许演戏,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呢?

这孩子,才15岁,已经比他还要高半个脑袋了!

他大了,他,老了。

不能松懈,不得不防。

随即他又想到,太子连磕头都要瞒着他演戏……光会演戏,光会隐忍,可不行。

拿什么镇住那些跟着察哥打过灵州之战的骄兵悍将?

当年察哥差不多年纪,可是能开两石弓的!

只要他不给太子接触军队的机会,如今大辽这态势,就给不了太子什么外来的助力!

太子就只能乖乖的陪他演父慈子孝,直到演不下去的那一天。

而昨晚他本来想亲自敲打一番晋王的,但最后觉得没必要,只是派了贴身的内侍总管去走访了一番。

大军开拔在即,晋王虽不是领兵大将,但他战斗经验丰富,也在配合枢密院整备大军出征事宜。

儿子要放出去了,做父亲的,必须保证儿子的安全不是?

就东宫那1200人的左右两卫,跟仪仗队一样,疏于战阵,万一有流窜的宵小惊扰了,能不能保护的好太子,还得两说。

所以皇帝跟晋王去要亲兵了!

要多少?

要一半。

按照内侍回报,晋王没有片刻犹豫,就表示愿意奉上全体亲兵,护送太子持节北上。

看,他的臣弟,还是很知进退的,不是么?

不过李乾顺只要了一半的亲兵,毕竟弟弟也是大夏晋王,身边没有亲兵护卫,成何体统?

要知道,将帅的亲兵,可不止是亲兵!

他们除了战力强悍,退能保护将帅,进能斩将夺旗,还熟稔军队规制,能上传下达,是将帅指挥大军的神经枢纽。

这些亲兵,放出去,可都是低级军官!

所以李乾顺给了儿子这些晋王亲兵,既合情合理的剥夺了晋王的实力,又不动声色壮大了太子在军队里的影响力。

他李乾顺敢给,他就能收。

太子除了要防,还要扶一扶,这样才有本事和晋王打擂台嘛。

晋王和太子互相钳制,他居中调停,这就十分完美。

太子要是连这点亲兵都掌握不了,那反而要他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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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

铜壶滴漏已过亥时,廊下却仍人影幢幢。太子詹事宋铮攥着刚送到的军报,就要送给太子审阅。

为了太子出使一事,东宫属官个个忙的脚不沾地。

虽说太子代父出使,但副使,肯定是中书委派的,一来协助太子,二来嘛,不言自明。

这是太子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上行使太子的权力,旁边还有眼睛耳朵看着听着,绝对不能出差错。

“殿下!晋王府拨来的一营亲兵到了——”宋铮一脚跨进殿门,险些撞上正抬着鎏金马鞍的东宫仆役,他连忙闪身一边,内心叹息:

只是一个出使,一个个的忙乱成这样!都是他这个太子詹事的失职啊。

李仁爱却是走上前来,接过宋铮手里的军报,一目十行的快速掠过。

都是汉字。

西夏文字,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特别是今上掌权以后,大力汉化,特建“国学”馆,教授汉学。而且今上本人也喜欢附庸风雅,更是亲自编纂《灵芝歌》,与臣僚酬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