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虎穴窥真

沉沉的黑暗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林芷,隔绝了外界的冰冷、血腥与杀机。意识在虚无中漂浮,手腕的刺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仿佛也变得遥远。只有养父咳血的画面,和陆沉舟濒死时青黑的脸,如同烙印,在黑暗深处时隐时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温热气息,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艰难地钻透厚重的黑暗,轻轻拂过她的感官。

林芷的睫毛颤了颤,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被褥,不再是冰冷的地面或硌人的铁椅。然后是手腕处被细心包扎的厚实感,以及一种温和药力透过布料渗入肌肤的清凉,缓解了伤口的灼痛。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苦药味,但其中混杂了一丝她亲手调配的、用于止血生肌的金疮药膏的清冽气息。

她回来了?回到东暖阁了?

意识彻底回笼的瞬间,昏迷前的惊心动魄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脑海!陆沉舟!他怎么样了?!

林芷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暖阁顶棚,光线透过窗棂,已是午后时分。她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像灌了铅般沉重酸软,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

“王妃!您醒了!”守在床边的小丫鬟云雀惊喜地叫出声,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将一个温热的软枕垫在她身后,又端来一杯温度适宜的参茶,“快喝口水润润!您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吓死奴婢了!”

一天一夜?林芷心头一紧,就着云雀的手急切地喝了几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力气。她顾不得身体的虚弱,一把抓住云雀的手臂,声音沙哑而急迫:“王爷呢?!王爷怎么样了?!”

“王爷…王爷他…”云雀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王爷也醒了!就在您隔壁暖阁里!是萧统领亲自守着!太医…太医刚刚也来看过王爷了…”

醒了!林芷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几乎让她再次瘫软下去。她成功了!那碗疯狂的药血,真的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太医?”林芷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眉头微蹙。王府自有供奉的医官,陆沉舟装病多年,对外病情更是绝密,怎会轻易让太医入府?除非…

“是皇上!皇上知道了王爷遇袭中毒的事!”云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惶恐,“今儿一大早,宫里的旨意就到了!说皇上震怒,忧心王爷安危,特遣了太医院院判孙大人亲自过府诊治!人刚走没多久呢!”

皇帝!孙院判!

林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绝非关心!陆沉舟遇袭不过一夜,消息竟如此之快地直达天听,还迅速派来了太医院的首脑!这是试探!是监视!甚至…是来确认陆沉舟是否真的“命不久矣”!

瑞王…粮草案…幕后黑手…皇帝的态度…

一条无形的、冰冷沉重的锁链仿佛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王府之外,那只看不见的巨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进来了!

“扶我起来…”林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她必须去看看陆沉舟!必须知道太医看出了什么!还有,她的灵血之秘…

“王妃!您身子还虚着呢!太医吩咐您要静养…”云雀急道。

“扶我起来!”林芷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云雀被她眼中的决绝慑住,不敢再劝,连忙小心地将她搀扶下床。

双脚落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林芷扶住床柱,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那股虚弱感。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云雀的搀扶,强撑着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向隔壁暖阁。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暖阁门口,两名玄甲侍卫如同铁塔般矗立,眼神锐利。看到林芷,他们并未阻拦,只是微微躬身示意。

推开门,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暖阁内光线稍暗,陆沉舟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嘴唇毫无血色,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已经睁开,虽然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却重新凝聚起令人心悸的锐利寒光。

萧战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地侍立在他床榻三步之外,腰背挺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看到林芷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敬畏,更有深深的忧虑。

陆沉舟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落在林芷苍白虚弱、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身影上。那眼神深沉难辨,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平静无波地审视。

“王…王爷…”林芷对上他的目光,心头莫名一紧,福身行礼的动作都因虚弱而有些摇晃。

“不必多礼。”陆沉舟的声音极其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砾摩擦,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感觉如何?”他的目光在她包扎着厚厚白布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

“妾身无碍。”林芷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审视,“王爷您…”

“死不了。”陆沉舟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冷硬。他微微侧头,看向萧战,“孙院判…怎么说?”

萧战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怒意:“回王爷,孙院判诊脉良久,言王爷体内寒毒深重,又遭奇毒入侵,两毒交攻,损伤根本,脉象凶险无比…断言…断言王爷需静养经年,期间绝不可劳心劳力,更不可再动武…否则,恐有性命之忧。”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他还详细询问了王爷遇袭时的情形,以及…所中之毒的特征。”

静养经年?不可劳心劳力?林芷心头冷笑。这孙院判表面是医嘱,实则句句都是在替皇帝下旨!剥夺陆沉舟的权柄,将他彻底困在王府这座金丝牢笼里!更是在打探那黑雾剧毒的底细!

“呵…”陆沉舟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眼中寒芒如冰锥,“皇兄…真是‘关怀备至’。”他看向林芷,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孙院判…可曾为你诊脉?”

林芷心头一跳,面上却维持着平静:“未曾。孙院判言妾身只是惊吓过度兼失血体虚,开了些寻常的补血安神方子,便未再多问。”她暗自庆幸自己昏迷了一天,醒来时太医已经离开,否则面对那种老狐狸的诊脉,她手腕上因灵血而残留的奇异气息,未必能瞒得住。

陆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洞穿了她所有的掩饰,却没有追问。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救了本王两次。”第一次是识破秦氏阴谋,第二次,便是这以血渡厄。

林芷心头一震,不知该如何回应。是顺势邀功,还是撇清关系?

“那碗药血…”陆沉舟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芷包扎的手腕上,“是你的血,混了本王平日压制蚀骨寒的汤药?”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林芷后背瞬间绷紧,指尖冰凉。她抬起眼,迎上陆沉舟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没有躲闪,坦然道:“是。”

“为何?”陆沉舟追问,眼神锐利如刀,“你如何知道这样可行?你的血…有何不同?”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萧战的目光也带着惊疑和探究,紧紧锁定了林芷。

解释灵嗅?解释她血液中蕴含的奇异药性?这无异于将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此刻,面对陆沉舟的逼问和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谎言只会带来更深的猜忌和危险。

林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陆沉舟,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王爷,妾身自幼随养父学医,尝百草,炼药性,或许…体质与常人有些许不同,血液中蕴含的药力能中和部分毒性。至于那药方…”她顿了顿,脑中飞快闪过医案上关于冰魄草的记载,“妾身在翻阅王爷的医案时,发现压制蚀骨寒的药方中,有一味冰魄草,其性至寒,却能在霸烈药性中起到微妙引导。妾身当时情急,王爷命悬一线,新毒与寒毒融合之势已不可逆,只能冒险一搏!想着以妾身血液中的中和药力,或许能增强冰魄草之效,引导那霸烈药力更精准地压制融合之毒…此乃妾身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并无十足把握。若有僭越…请王爷责罚。”她低下头,姿态恭顺,却将关键点巧妙地引向了医术的急智和对药方的理解,避开了异能的核心。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体质特殊是真,对冰魄草作用的灵光一闪也是真,但驱动这一切的灵嗅异能,则被她深深掩藏。

陆沉舟静静听着,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分辨她话语中的真伪。暖阁内一片沉寂,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陆沉舟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倒是…胆大心细。”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话锋一转,他看向萧战,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重伤也掩不住的凛冽杀意:“赵全…找到了?”

萧战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带着浓重的挫败和愤怒:“属下无能!搜遍全府,赵全如同人间蒸发!其住处除了那个暗格木盒,再无其他线索!王府所有可能的密道出口都已被我们的人堵死,他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去!除非…”

“除非他还在王府。”陆沉舟冷冷接道,眼中寒光四射,“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换了身份,或者…被藏在了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看向林芷,“那冷杉熏香…可还有线索?”

林芷闻言,悄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异能无声发动,在这充满药味的暖阁中细细搜寻。然而,除了陆沉舟身上残留的淡淡药血气息、萧战的汗味、以及窗外飘来的草木清气,再没有那独特的冷杉木质冷香。

她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失望:“没有了。那气味…很独特,若再出现,妾身定能察觉。”

陆沉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冰冷的了然。赵全这条线,暂时断了。但王府里,绝对还有更大的鱼!皇帝的旨意,孙院判的“诊断”,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好一个‘静养经年’!”陆沉舟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狂澜,“看来本王这‘病’,是碍了某些人的眼了!瑞王…好手段!连宫里那条老狗都伸出了爪子!”他猛地看向萧战,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萧战!”

“属下在!”萧战单膝跪地。

“传令下去!”陆沉舟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杀伐之气,“本王遵旨,‘安心静养’!王府内外,一应事务,暂由…王妃代掌!”他目光倏地转向林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深沉的托付。

林芷愕然抬头:“王爷?!”代掌王府?这无异于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她一个根基浅薄、甚至身份存疑的替嫁王妃,如何服众?如何应对即将汹涌而来的暗流和皇帝的虎视眈眈?

陆沉舟无视她的惊愕,继续对萧战下令,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你,萧战,为王府护卫统领,兼领王妃亲卫!王府上下,包括本王东暖阁在内,所有人等,王妃之命,即本王之命!违令者…杀无赦!”

“是!属下誓死护卫王妃!遵王妃令!”萧战抱拳领命,声音铿锵有力,看向林芷的目光充满了决然。

陆沉舟的目光最后落回林芷苍白却难掩震惊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林芷,”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她的名字,“这王府的水,已经浑了。本王这‘病’,给了他们机会,也给了我们机会。本王倒要看看,这潭浑水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你,可敢替本王…守住这巢穴?揪出那藏得最深的老鼠?”

守住巢穴?揪出老鼠?

林芷的心在狂跳。这哪里是代掌,分明是将她推到了与幕后黑手、与皇帝派来的势力直接交锋的最前线!成为他重伤期间吸引所有火力的靶子!危险!极度危险!

但…这也是机会!光明正大查探王府的机会!寻找七星海棠的机会!接触当年旧案线索的机会!甚至…借王府之力,查清养父中毒真相的机会!

恐惧与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看着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阴谋的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为救他而留下的伤口,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涌起。退,是万丈深渊。进,或许九死一生,但…亦有无限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惊涛骇浪,挺直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背脊,迎上陆沉舟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道:

“妾身…遵命!”

“好!”陆沉舟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和更深沉的意味。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耗尽了力气,声音低弱下去:“萧战…去办吧。本王…乏了。”

萧战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布置。

暖阁内,只剩下林芷和闭目调息的陆沉舟。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如雪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脆弱与强悍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林芷静静立在床边,看着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转手就将王府权柄和滔天风险压在她肩上的男人,心绪翻涌如潮。代掌王府…这第一步,该如何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云雀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通禀声:“王妃!王爷!宫里…宫里又来人了!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苏公公!带着…带着圣旨和…和几位美人!说是奉旨…来侍奉王爷养病的!”

圣旨?美人?侍奉养病?

林芷瞳孔骤然收缩!皇帝的“关怀”,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贴心”!这哪里是侍奉,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安插眼线!监视陆沉舟的“病情”,监视她这个新掌权的王妃!甚至…伺机而动!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连闭目调息的陆沉舟,浓密的睫毛也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林芷猛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了一眼榻上看似沉睡、实则不知在谋划什么的陆沉舟,又看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位手持圣旨、笑里藏刀的苏公公和他带来的“美人”。

王府的虎穴,才刚刚向她敞开狰狞的大门。而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探子,送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愤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沉静,如同淬火的寒冰。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挺直背脊,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也踏向未知的惊涛骇浪。

“云雀,”林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初掌权柄的冷冽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开中门,设香案。”

“本妃…亲自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