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收回搭在邵周手腕上的手指,目光依次扫过在场的前辈,最后落在杨刚身上,语气平淡且坚定。
“脉象弦弱而不是沉弱。”
昨晚的苓桂术甘汤在化湿效果上非常好,甚至超出了顾屿的预料,原本的水邪被药力镇压,使得明显的弦脉脉象变得趋于正常、隐晦。
这也是为什么顾屿脉诊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恐怕杨刚误诊和这个也脱不了干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邵周的病已经好了,就像前面说的湿性黏滞,湿邪类疾病往往病程长,易反复,有时前脚药力刚将病邪压下,后脚药力减弱就会卷土重来。
恐怕肌苷效果不好也是这个原因导致的。
其实中医这一行,只要前人的方子有效果,短时间内很少有医师会大换处方,有疗效意味着前人辩证的大方向上没有问题,守前方加减优化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顶多就是从一个燥痰化湿的方子换到另一个燥痰化湿的方子,除非是女子特殊时期会临时更换处方。
顾屿相信,以杨刚教授的中医水平让他昨晚来诊断开方应该不至于出现这样的错误。
再怎么说也是省级三甲的内科主任,还是一位中医药大学的教授,哪怕是已经逐渐开始西化,看病和看证至少还是能保证。
在顾屿的记忆里,这位杨主任属于守旧派的创新派,西化的程度不深,和自己徒弟林志杰完全用机器诊断的绝对创新比起来已经算是保守中的保守了。
“不可能,重按始得,轻取不应,脉沉而无力,怎么会是弦脉。”杨刚很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脉诊会出现错误,即使这么多年他很少用脉诊作为参考,但基本功还不至于退化到沉脉和弦脉都分不出来。
而且水饮凌心为标实之证,心阳不足则为本虚,本虚标实他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等等,实证?
杨刚突然想起来,邵周昨天的病例上似乎有一句话,“喉中有异物感。”
杨刚突然沉默了下来,这个光头小老头一言不发的拿过邵周的病例仔细翻了几下。
随后又挤到邵周床边,不由分说的夺过邵周的手腕,直接无视患者本人抗拒的眼神,细细脉诊。
这一切脉,时间甚至超过了顾屿。
“老杨这什么情况,脉诊现在都这么长时间了?”省院的心内科主任有些疑惑,刚刚年轻人切脉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他怎么记得平时见到的脉诊顶多5分钟呢?
林志杰和张静有些疑惑,主任怎么问了一句之后就一言不发的去翻病例了,难不成?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庄瑶则悄悄凑到顾屿身旁,轻声问道:“师兄,杨教授这是怎么了。”
整个病房不大,顾屿又站在整个病房的中间,四舍五入一下,庄瑶的问题清晰的传入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结果就是......杨刚当场就红温了,一颗光亮的脑门肉眼可见的染上了一抹红色。
都说少女的脸红胜过一切话语,但这一刻众人觉得主任的脑红也不差分毫。
特别是林志杰。
“因为杨教授发现了辩证与病症之间的违和处。”顾屿微微转头朝庄瑶解释道,师妹已经算是上临床了,有些经验是需要前辈手把手的教。
“沉细脉主里虚证,即气虚血虚阴虚阳虚。”
顾屿拿过刚刚被杨刚撇到一边的病例,指着上方的“四肢不温,神疲乏力......”说道。
“如果从这里看,心阳不足很显然是对的,但是主任忽略了一点。”
“患者喉咙中有异物感。”说着,顾屿将手指滑到了病例上的另一行上。
那里赫然写着,“患者自觉喉中有异物感”。
“这很重要?”张静也悄悄地凑了过来,相较于站在病房外围吃瓜她还是喜欢凑到最前方细细品味瓜的香甜。
林志杰则是一点点挪步到自己老师身旁,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张了几次都没能蹦出一个字。
与此同时,来自省院的几位专家也将视线看向顾屿,目光中带着询问,他们也是好奇的紧。
前段日子国家开始大力发展中医,他们这些西医领域的中流砥柱也需要开始“西学中”,了解一些基础的中医知识。
“喉中异物感,这是湿的表现,湿性浊聚形成无形之痰。”
对此,顾屿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但同样湿邪趋下,易袭阴位,多伤及人体下部,患者却感到喉咙中有异物感,水汽不再袭下,而是上逆于上焦,不是简简单单的困于中焦下焦。”
“这才是关键。”
杨刚叹了口气,收回了拽着邵周的手,语气充满了落寞,“确实是弦弱脉。”
此话一出,不仅林志杰瞪大了眼睛望向顾屿,就连省院专家团的几位看向顾屿的眼神都变了变。
真的辩证错了?
“但我仍然不认为应该用苓桂术甘汤。”杨刚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强硬起来。
临床不像理论,患者会病的和书上一样整整齐齐。
临床上往往是多种证候群糅杂在一起,就像现在,邵周四肢不温,少气懒言这是一组气虚证;喉中有异物感则在水饮凌心的证候群中。
“茯苓作为君药利水渗湿,桂枝为臣药温阳化气,一化湿一助阳,两者确实正对患者证候。”
“可单单桂枝茯苓药效绝对不够,用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合参附汤效力更好。”
“以龙骨牡蛎安神定悸,以人参大补阳气,附子温助心阳。”
“形寒肢冷者加黄芪,重用人参;水饮悬停者加葶苈子,车前子,五加皮泽泻,药效绝对会比一个苓桂术甘汤效果好!”
此时杨刚全然忘了之前自己对顾屿方中加三参时的不满,想要在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合参附汤中重用比三参药效更强劲的人参。
顾屿沉默了,按照杨刚的方子,这一副药下去已经高达了十一味,暂且不说这药效单单是成本便已经翻了好几倍。
而且,中药从来都不是越多越好!
“庄瑶。”顾屿略微低眉,轻声说道。
“哎,在!”庄瑶一愣神,随后大声应道,“师兄,怎么了!”
“《伤寒论》中,是怎么说茯苓桂枝甘草白术汤的。”
“伤寒,若吐若下后,心下逆满,气上冲胸,起则头眩,脉沉紧,发汗则动经,身为振振摇者,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主之!”
“那么,又是怎么讲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的。”顾屿缓缓抬头,眼睛中隐隐有怒火积攒。
庄瑶略微思考了一下,“火逆下之,因烧针烦躁者,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主之。”
“那杨主任,患者是‘火逆’,还是‘下之’?”
顾屿的声音依旧很轻很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出来,他生气了。
其实顾屿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佛系的人,毕竟不佛系的很少能在这一行中坚持下来。
患者的无端指责,不信任的呵骂亦或者是家属的无理取闹.......
他经历的太多太多,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么生气是什么时候,可这次他真的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
哪怕是知道自己错了,也要一直坚持下去吗?
你明明是医生,是省里排的上号的中医专家,难道名誉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可以忽视一条鲜活的生命。
杨刚没有说话,他知道顾屿是什么意思。
所谓“火逆下之”指的便是误用火法,也就是烧针、艾灸、熏蒸等方法治疗太阳病导致津液损伤。
随后又连续使用攻下法进一步损伤心阳,经过两次误治后,心阳严重损伤,阳气不能守而浮越于外,导致心神失养,虚阳躁动。
这种往往表现为“烦躁”。
“身有病,则病受之;身无病,则身受之。”顾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心中的怒气。
“杨主任觉得,患者经得起你这一次的误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