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转让协议

在《里世界》这本书中，黎明刺客被设定为一群在黑暗中侍奉太阳的异类。

他们的行动总是自黑夜而始，却在黎明到来时终止。

这样的行动轨迹从他们选择加入黎明刺客的那一刻起就固定了下来，直到死去，他们终身无法再沐浴自身无比尊崇的太阳光辉。

但这并不说明黎明刺客受到了教派排挤。

事实上，这群不披晨光披星芒的家伙，才是太阳教派手中最忠诚最锋利的尖刀，是真正行走在黑夜世界中的太阳使徒，负责维护太阳缺位下的人间秩序，剿灭目光所及的一切污秽与亵渎，哪怕身死剑折，也要作破晓之桩，为太阳的重临开辟通途。

这便是“以阴影淬长刃，召天光破鬼阵，焚残躯铸晨疆，剑折为破晓桩”的具体含义。

而他们手中的配刃，显然也具有和主人相似的特性。

“平时储存在阴影中，晚上八点之后才会苏醒……”

毫无疑问，祁霖已经知晓那把正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凶器真名。

“所以这把刀，白天藏在我周围的影子里。”

“晚上苏醒后第一时间就是诛杀我么……”

“杀你？”老人愣愣地看着他。

祁霖抿了抿嘴，由于独自一人死亡模拟的次数太多，他已经习惯了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

“对了奶奶，关于这把刀，你还知道其他什么信息吗？”祁霖岔开道。

老人思考片刻，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几年前小虞拜托我设计的人偶造型，我虽然进行了相关考据，但时间过去太久，也只记得这么多了……不好意思啊小霖，这方面我可能帮不到你更多了。”

“好吧……不过奶奶你已经帮大忙了，”祁霖由衷说道，随即察觉到了老人口中提及的名字，“小虞？”

“嗯，就是小祁的母亲，”她指了指角落中那具黎明刺客造型的人偶，神情悲伤，“好惨啊……小虞，她在医院里，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

“唔……小祁好惨，小牧也好惨……”

“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情呢……”

老人悲痛不已。

祁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似乎对自家孙子死去甚至尸体都已经火化的消息深信不疑，哪怕他操控前身的身体站在她面前，她都只会说一句自己和前身“好像”，让祁霖想冒充都不知道从何演起，只能以前身朋友的身份在这里套取信息。

待对方的情绪好转了一些之后，祁霖想了想又问道：

“奶奶，我对《里世界》这本小说很感兴趣，不知道从哪些途径可以看到原书呢？”

这本小说关于黎明刺客的设定极有可能已经出现在了现实世界，并且和斩杀了祁霖十余次的那把刀影存在紧密联系，这个发现让祁霖对小说《里世界》的内容充满了兴趣。

不只是关于刀影的相关内容，祁霖还期待能从这本书切入，揭开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隐秘。

然而话音刚落，老人的反应却让祁霖十分意外。

她茫然的目光在祁霖身上停留了很久，晶莹而浑浊的眼眸中，泪水落下都没有丝毫感觉。

这不是之前那种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像自己孙子小祁的热切目光。

反而流露着一种越看祁霖越陌生的怪异情绪。

“怎么了？”

这眼神陌生到让祁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礼数了，是不是不该在老人眼泪都没擦干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地拜托她帮忙。

“……”

老人呼了口气，将带着粗糙的双手缓缓盖在了祁霖的肩上，盯着他的眼眸格外认真地说道：

“小霖，我不清楚为什么没人跟你提起过……”

“但……不要试图违反他们的决定。”

“你是小祁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出现意外……”

祁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或许，并不是没有人察觉到这个社会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异常。

只是为了生活，他们故意不闻，不问，看不见，听不清，想不明，所以“不知道”罢了。

祁霖推测，老人口中的他们……大概就是那群正在极力将此界打造为一个“正常”世界的幕后力量，他们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行事风格方面可能也是雷厉风行不择手段，如此才会在老人心中留下“不要试图违反他们的决定”的强烈印象。

而《里世界》被封禁，应该是他们为了塑造“正常”世界而做出的决定之一。

很显然，书中应该有一些内容或想法，是他们并不希望流传出去的。

但，这又与我何干？

只要我是在模拟世界里看的，他们还能追杀到现实世界中去吗？！

幽蓝烛火摇摆下的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祁霖酝酿了一下表情，随后抬起头，认真说道：

“奶奶，这本书对我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老人看着他的表情呆了呆，忽然嘴巴一扁，又开始掉起了眼泪。

正当祁霖表现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忍不住抱怨：

“我现在又觉得，你和小祁一点也不像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可不会这样算计自己的奶奶……”

表演被拆穿，祁霖有些尴尬地笑着，心中却在腹诽……那可未必。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这张和自家死去的孙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对自己做出来的恳求动作，在这两天已经伤心过度的老人完全没有说不的能力。

再三要求祁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你可以去小祁的卧室里找一下，那里可能会有古莱斯语版本的《里世界》，他一个月前还拿来问过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不过，就算是这种冷门语言，按要求也是要被收缴的……”

“是嘛，”祁霖回忆起来自己卧室里确实有一排书架，顿时喜出望外，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谢谢奶奶招待，我现在就去看看。”

还不等老人反应，祁霖就立刻起身往楼下跑去。

只是当他刚回到漆黑无比的二楼时，鼻子便立马皱了起来：

“嗯？我身上怎么有一股臭味？”他闻着自己衣服，有些奇怪之前为什么没闻到，“难道是刚才粘上了什么吗？”

不清楚。

但时间紧要的他没有再探究这些细节，匆匆便摸回了卧室。

而在祁霖走后没多久，就在一阵“吱嘎”声中，三楼阁楼的大门被推开，举着蓝色火烛的老人面容平静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脑后，有声音响起。

“刚刚为什么要放他走……你明明很清楚，他已经不是你孙子了。”

“我知道……但，我真正的孙子在看着我，我不能在他面前动手。”老人轻声应道，脸上的皮肉如同干巴的泥土，正在寸寸脱落，露出下方在蠕动的蛆海中糜烂发黄的血肉。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孙子已经死了！就因为那本书！”脑后的声音变了语调，似乎有些生气。

“他死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因为这个家，而不是因为一本破书……小祁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老人喃喃着，语气格外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知道，他奶奶是个怪物……”

……

“快……快点找，不然等到了八点，又要浪费下一次模拟的时间找东西了……”

回到卧室的祁霖正在书架上快速翻找着可能存在的古莱斯语版本的《里世界》。

然而当他想要确认自己还剩多久的时间，抽空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十秒钟之后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次转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然变成了一幅见鬼了的模样。

“怎么……现在好像已经过了八点了？”

是的。

此时此刻，那表里时针和分针组合出来的时间赫然便是——20时16分！

比原本的死期足足推迟了16分钟！！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刀影呢？

迟到了？

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竟然仍旧幸存的祁霖脑袋一阵轰鸣。

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找到生机的他兴奋地连书都不找了。

在房间中一阵踱步后，便直接盘坐起来，取出攻略本，开始整理这一次死亡模拟和之前十次究竟有什么不同。

“真正显示出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大概只有一点。”

“——我回应了奶奶的问题，跟她去了三楼阁楼，还喝了一杯茶。”

“按照之前的经验，我应该会在八点钟的时候，在她面前被刀影当场斩首。”

“但这一幕并未发生。”

“我甚至在里面待的暂时忘记了时间，直到方才回到卧室，才发觉自己已经安然幸存了至少十六分钟……”

写到这里，祁霖眨了眨眼。

“所以……”

为什么沉睡在自己影子当中的那把影刀不再于八点钟苏醒后，斩杀自己了呢？

“是地点的问题？”

“是茶水的问题？”

“还是……人的问题？”

地点……没发现异常。

茶水……没喝出异常。

人……

祁霖一边回忆着这次死亡模拟的整个经过，一边将这个“人”字用笔圈了一圈又一圈。

他扭头望了一眼一旁沾染了莫名异臭的衣服，再想到老人之前的种种表现。

他最后在这个“人”后面写下了：

全是异常。

……

“先找到《里世界》，剩下的猜测之后再做验证吧。”

无论如何，祁霖已经通过穷举法，误打误撞“穷”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为现实世界的自己争取了至少20分钟的后续存活时间，接下来他在这个模拟世界里的任务就只剩一个——争取活得更久，探究更多隐秘。

“……找不到啊。”

已经将房间书架里所有书都翻了一遍的祁霖皱着眉头思虑片刻。

“嗯……也对，既然是封禁的东西，那当然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架上。”

他的目光上下流转，最终落在了位于房间角落的一只破旧箱子上。

“是在这里面吗？”

箱子没有上锁，只是非常沉，里面似乎设有机关，祁霖用尽全力才在一阵老旧弹簧的“吱啦”声里将箱门拉开。

然而当他看清箱子里的东西的时候，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箱盖内贴着一张写着“抱歉”的字条。

字条下，是一只弓弦拉满了的机关弩，对准了祁霖的脑袋。

除此之外。

整个箱子里，什么都没有。

“咻。”

弩箭穿透眉心。

祁霖的尸体“当”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眉心的鲜血。

从面庞一直渗到了膝盖。

……

“死亡模拟已结束”

……

冷风呼啸的世界里。

祁霖缓缓睁开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再急着进入模拟。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只破旧的箱子上，皱着眉头，疑惑于那只箱子内似乎为他量身打造的机关弩，也困顿于自己好像忽略了某个关键的东西，让他无法将目前所有的线索连在一起。

一直到黄泉冷漠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死因：「转让协议」”

“死期：少于1小时”

“存活概率：74%”

“存活奖励：「一具毫无资质的肉身」×1，「冥沙」×30”

这是每一次死亡模拟结束时，【黄泉】固定生成的评估报告。

祁霖看着存活概率，有些惊讶。

之前10次死亡模拟结束后的存活概率一直都是微乎其微的5%，以至于祁霖都觉得上述数据是恒定的，不会变的。

但现在概率忽然变成74%，由原先的5%暴涨了十四倍不止，显然说明祁霖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存活概率这项数据其实是根据实际情况动态变化的。

只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之前十次的死亡模拟中，【黄泉】评估祁霖都在做无用功，因此哪怕死那么多次，5%的存活概率始终毫无变化。

只有最后一次，他才在死亡模拟中做出了连续正确的诸多选择，将存活概率从5%，攀升到74%。

而这也引申出来另一个几乎被祁霖瞬间觉察到的关键疑问：

“存活概率5%和74%的评估依据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像考试的选择题一样，通过比较我写的答案和正确答案的吻合程度来得分？那这是否意味着，【黄泉】早就已经知道了一个100%绝对正确的标准答案？”

即【黄泉】已经预知到了一切未来演变的具体方向，那祁霖当然只有走在【黄泉】预知出来的正确的道路上，存活概率才会增加。

可既然【黄泉】已预知到了未来的一切，那自己的存在相对于它又有什么意义，他和【黄泉】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黄泉】没有解答祁霖的疑惑，这件事目前也难以细思，胡思乱想无法带来任何益处，还得需要更多实践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祁霖摒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正要重新进入死亡模拟，却忽然皱了皱眉。

不对……

既然存活概率存在异常。

那么其他几条内容当中是否也包含了某种讯息？

“死因：「转让协议」……从字面意思来看，是说我实际上是死于某件事物的转让协议未达成？”

死因不是刀影或者机关弩，大概是因为这两者都只能被归类为凶器行列。

在【黄泉】看来，祁霖这么多次死亡模拟的死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转让协议」。

“转让……什么呢？”祁霖的目光一直从死因滑落到了存活奖励上。

「一具毫无资质的肉身」

祁霖一愣，随即双眸爆射出精光。

脑海中万千思绪在此时连成一片，浩荡向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原来答案，从始至终都如此简单……

祁霖用力摇着脑袋。

嘴角上扬，扩大，到无法控制地狂笑又飞快停息。

直到最后。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面无表情望向了镜子中的自己。

所以。

原来。

真正的凶手。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