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协商

怀疑一旦产生，有些原本便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的真相，也就变得一戳就破。

“历经千山万水。”

“原来只隔条溪。”

但哪怕只是过这条溪，那也得讲究一下方式方法。

尤其对方占尽了先机，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将水道改到了祁霖这个庙的上游。

一旦交恶，那必然是说冲就冲的。

祁霖呼了口气，压抑着心中起伏的情绪。

那就……先试试吧。

和这条溪水。

协商一下。

“黄泉。”

“我选择死亡模拟。”

……

第12次死亡模拟的世界中，祁霖睁开眼睛。

他看着手里的日记本。

真相其实早就摆在了眼前。

只是自己竟然从未重视。

不过好在一切为时未晚。

他张开嘴。

直入主题。

“我知道你正在观察我。”

祁霖像是在和日记说话。

“你拥有能预知死亡的能力，你对自己的身体也很熟悉，你能从许多细节中轻松判断出主导这具身体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其他人。”

“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我从未想过隐瞒，而且占据你的身体这件事主要来源于一场意外，那并不是我自愿的。”

至少在态度上，祁霖十分诚恳。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叫祁霖，来自于一个名叫地球的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你谈谈。”

“或者至少让我补偿你一点什么。”

满怀期待的他，望着毫无变化的日记本，眸中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

整个房间里，只有寒风穿过缝隙时的尖啸声。

祁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弭，他叹了口气，坦然说道：

“其实……我也继承了你看到自己未来死亡画面的能力。”

“——所以我大概能猜出来，那些在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致命意外，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的，祁霖判断，那个将影刀提前藏在自己周边的影子中，等到晚上八点苏醒之后将模拟世界中的自己斩杀了整整10次，以及在第11次死亡模拟时，在箱子内提前设置好机关弩的幕后黑手，都是同一个人——即祁霖自己。

那个被奶奶喊作小祁的、这个世界真正的祁霖。

“我能理解你一定要我死的原因……毕竟，没有人能在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抢之后还安之若素的。”

“但这一切已经发生，而你在明知结果后做出的努力显然也没能挽回整个局面。”

小祁在一个月前使用直死视界看到现在这一幕后，必然会做出诸多努力想要阻止小霖的降临，但结果既然是现在的小霖已经占据了这具躯体的主导权，那自然说明了小祁之前的努力是完全失败了的。

“还是让我们务实一点吧，”祁霖微笑着说道，“来谈谈关于你这具肉身转让给我的协议内容，我一定会尽全力实现的。”

“我猜这也是你如此煞费苦心折腾我之后期待我答应的。”

“毕竟如果真的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那么你必然会选择在我降临之前，就将自己这具肉身毁掉。”

祁霖在第一次模拟看完日记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前身在借助直死视界观察自己。

只是当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固定会在8点整将自己抹杀的刀影身上，没时间细想其中的异常，甚至就连揣摩操控刀影的幕后凶手时，他都未曾考虑过这会是前身手笔。

直到在上一次模拟时，他得知了刀影的真身其实是小说《里世界》中设定的影子化了的影刀，并且前身曾在这段时间得到过某个版本的《里世界》，他才第一次将前身纳入了考量。

而随着自己在搜找小说时死于角落箱子中提前设定好的机关弩，再加上箱盖上那有着前身字迹的抱歉，一切便就此联系了起来。

没有人能如此提前算计到祁霖会打开那个箱子。

除非她一早就看到了这样的未来会出现。

而由此，也完全能够解释为什么在上一次的模拟中，祁霖未曾再被刀影斩首。

因为8点钟刀影能够苏醒的时候祁霖正好在阁楼，那个极为重视亲人的少年，只是十分单纯的，不希望自己死在老人面前，让她再经历一次丧亲之痛，仅此而已。

已经完全确定前身就是幕后真凶的祁霖盯着眼前毫无变化的日记，感觉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磨殆尽。

虽然每次死亡模拟，小祁都只杀了小霖一次，但小霖被杀的记忆可不会随着模拟的重新来过而清零。

所以小祁的怨气是被强占了身躯的怨气。

而小霖的怨气则是被连续诛杀的怨气。

即使小霖意识到这其实是自己强占对方肉身，不对在先，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且愿意克服这种先入为主的怨气。

更何况。

情绪，也是一种谈判的技巧。

所以当自己的邀约未得到回应，祁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还在装模作样什么？”

“以为我是在试探你是么？”

他神情冰冷，眼神中有杀意弥漫。

继续恶狠狠地威胁道：

“虽然你是占据了先机，可以提前一个月给我布置很多手段，让我吃尽苦头。”

“但相信我，我已经重来过很多次了，并且在找到生机之前会永远重来下去……你这么在乎亲人的一个人，大概不会期待那个我找到了生机的未来。”

或许是受到了这股恶霸气性的影响，祁霖的话语刚落下，便眼见着日记上那「原来死者是我」的字样，忽然变淡了一些。

他眉眼一挑，对方在这方面确实只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少年，他或许很聪明，也足够理性，但也同样稚嫩，至少在压力面前，他会自乱阵脚。

祁霖假装没看到，继续乘胜追击。

“我不妨告诉你，这本破日记我都快会全文背诵了。”

“你犹豫时的笔触不小心落在纸上的痕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明显了。”

“你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历史会变更，但记忆不会……”

“很好，我刚说完，现在纸上又多了皮擦的痕迹。”

“不仅你脱裤子放屁的本事很有一手，你尝试用橡皮擦去擦钢笔痕的智慧显然也高人一筹。”

也许是祁霖的嘲讽出了效果，在原本的「原来死者是我」的字样下方，逐渐多出来了一句话：

「我并不信任你」

那是来自一个月前的小祁的回应。

祁霖一愣，心道一声果然，嘴上却“哈”了一句：

“你并不需要信任我。”

“你需要做的只是信任你自己。”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哈哈大笑。

“因为在未来，我就是你。”

「可你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普通人」

「抱歉」

——笑声戛然而止。

祁霖皱着眉头望着这新出的两行字，心中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尤其是这「抱歉」二字。

上一次模拟时拉开角落里的箱子，便是这「抱歉」二字率先出现，随后自己就被那机关弩穿透了眉心。

杀人还道歉。

真是虚伪至极！

他不禁恼火起来，厉声斥责道：

“等一下……你可能不清楚我重来了几次。”

“但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远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你自己。”

“你并没有在我面前强硬的资格。”

“小子，我知道做什么会让你着急。”

“你如果一定要挑战我的底线，那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直播把你奶奶的脑袋摘下来当球——嘭！”

狠话未曾撂完，祁霖便忽然感觉后背一凉，低头一瞧，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弩矢已然穿胸而过，直直地射进了墙里。

他茫然地回过头，果然就见原本角落里的破旧箱子，已在不知何时自行打开了，里面的机关弩对准了自己，只是弩机已是激发后的状态，上面的弦已松，箭已空。

“我艹……”

祁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便仰面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

“死亡模拟已结束。”

……

“1、他在观察我。”

“2、他占尽先机。”

“3、他在乎家人。”

在第13次模拟的世界中，祁霖脑海中对自己上一次死亡模拟试探出的情报做出了简略概括。

“还有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祁霖眼眸中闪过一抹忌惮，“他随时都能杀我，之前死期选在了固定的八点，大概是为了留备出一个观察我的时间……这家伙，确实有强硬的资本。”

“不过……他为什么强调我只是个普通人呢？”

“难道他观察我，是因为他需要挑选一个不普通的人合作？”

会是这个答案吗？

他望着手上的日记最后一页：

「原来死者是我」

既然如此，那这次，就来个不普通的人吧。

……

“小霖你一直在看手表，是之后有什么事情吗？”

阁楼里的老人有些疑惑地问道。

祁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问了老人另外一个问题：“奶奶，关于小祁……他在家里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吧？”

老人往棺椁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来，表情有些悲伤：

“是的，他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孩子。”

“只是最近他突然说自己的存在会害了家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能第一时间关注到他心里的想法。”

“结果第二天他就选择了上吊自杀，这个傻孩子……我救不了他，这都是我的错……”

她哭哭啼啼，为前身的离去自责不已。

祁霖点点头，感叹了一句：“确实是个傻孩子。”

“居然以为牺牲自己就能终结诅咒，未免有些太天真了……还好没让他真得逞。”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幽冷：

“你说什么？”

仿佛不知道老人听力极好的祁霖“啊？”了一声，抬起头，对方那张扭曲而森然的面庞已然近在咫尺。

虽然心脏都漏跳了好几拍，但祁霖的表情仍旧平淡，他轻声解释道：

“我并没有苛责小祁的意思，事实上，他很善良，也很有勇气，不过这改变不了独自承担诅咒是极其愚蠢的做法这一事实。”

“诅咒？”

老人脸上死人般的阴冷快速消退，快到甚至让祁霖有些怀疑方才见到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我家里有诅咒……这是什么说法？小祁难道也是被这些迷信蛊惑了，所以才……小霖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祁霖暗暗松了口气。

老人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是疑问还是在试探，祁霖没管，他唱的这出戏，又不只是给她看的。

祁霖微笑道：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奶奶，我们蜀山的修行者都不是藏头露尾之辈，”

“我在蜀山修行的时候，我师尊传授了我一种名为望气术的手段，能够观望一切事物气机的流转方向。”

“借助望气术，我看到这整栋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断吞噬生机，累积死气的巨型黑洞，也就是我之前说过的诅咒，除了奶奶以外，还有好几道外来生机正在被此地的诅咒吞噬，应该是来自于在这栋房子生活过的其他人。”

“我无法判断这种诅咒形成的具体原因，但如果让它继续这么吞噬生机下去，根据我的经验，与这栋有关联的所有人……都会死。”

老人呆愣着，什么蜀山，什么修行者，什么望气术，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字能组合到一起，连问题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她只能缓缓开口道：

“小霖啊，不是我怀疑你，但这种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的事情……”

“嗯，我当然清楚，不过我现在毕竟初来乍到，确实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

听到“无法证明”，老人脸上的表情当即一沉。

祁霖假装没看到，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信心十足地说道：

“不过实不相瞒，这场诅咒其实也关乎我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是一定会解开的，届时可能还需要奶奶你伸出援手，那证据，如果您需要，我到时也一并奉上。”

“我一个连家门都走不出去的退休老太婆能帮你什么……”老人的语气颇为无奈，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祁霖思考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不过，唉，既然你是小祁的朋友，也叫我一声奶奶，那我也只能为孙儿拼了这把老骨头了。”

“多谢奶奶，对了”，祁霖像是刚刚想起来，“为了早点解决诅咒，我也好回家，我打算在小祁的卧室里住下来，希望您能同意。”

“当然没问题，家里反正只有我一个老太婆，你想住哪就住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演戏演全套，虽然占据的确实是老人长孙的身体，但对方毕竟没有承认，想要留下来，还是需要获得老人的同意的。

“好的奶奶，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祁霖离开了，老人从门扉间往外窥探他的背影时，脑后有声音尖啸着：

“他说了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刚刚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不想让我孙子知道他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奶奶是个怪物……”老人摇头时，脸上的皮肉如泥屑般脱落，“何况，没有诡迹，未必就说明他是个普通人，也有可能是他家乡那边的御诡方法不同吧。”

祁霖离开阁楼时，看了一眼手表，7点58分，对话节奏刚刚好。

时间未到，格调拔升未必够高。

所以他没有着急回到卧室，而是缓缓踱步来到了阳台，目光深情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似是在思念某位家乡的故人。

稍许过后，只听他口中吟诵：

异世危楼独倚栏，寒风裂袂玉鉴寒。

孤月悬天窥九州，清霜蚀骨刻千峦。

客泪空垂北斗病，妖光暗涌贪狼残。

长风吹彻瓦屋调，一卷云涛寄广寒！

话语刚刚落下，祁霖表情一凝，却见头顶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原来是一大团不知从何而来的黑云莫名挡住了月亮。

这他还怎么“寄广寒？”

祁霖皱着眉头，高声骂了一句：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随后单手恰了个印诀，食指与中指并拢，朝天一送：

“消云散雾，给我散！”

下一秒，只见黑云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激光射中，当中直接破开了一个透明的圆形孔洞。

“再散！”

“散！”

随着一声声“散”的落下，黑云很快在一道道圆弧的啃食中消失无踪了。

阁楼里，窥见到这一幕的老人惊骇莫名。

“这到底是什么诡法？！”

祁霖并不清楚来自三楼的窥觑，他只是在返回卧室的路上，死盯着怀里的手表。

直到它从7点59迈向了8点的那一刻，自己周边却没有刀影生成时，他嘴角扬起。

现在，他意识到，有人正在卧室里，等着他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