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卯时三刻,金鸡啼鸣。
东宫慧义殿内,佛香萦绕。
一位同泰寺禅师正于殿前诵念经文,《金刚经》之梵音伴着空灵的木鱼声,徘徊于太子萧纲耳畔。
一旁的太子舍人元贞执笔录着太子起居。
因梁帝好佛,萧纲便投其所好,每日卯时准时来此做做姿态,以讨梁帝欢心。
萧纲睡眼惺忪,强忍着困意听着。
七日前,在家宴上吃了瘪,萧纲心情多有不顺,以致这几日噩梦缠身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尽是他那恶侄岳阳王得意神色,甚至昨夜,还梦见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那个恶侄,直接惊得他从玉榻上跳了起来。
这时,一名东宫侍卫从外门而入,来到萧纲耳畔耳语了片刻。
随即,萧纲暴起,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留下一脸茫然的禅师与太子舍人元贞,二人面面相觑。
太子这是吃火药了?
萧纲一怒之下回到寝宫永福省,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裂声于寝宫内传出。
惊得方要去后宫请安的太子妃王灵宾又折返回来。
进门时,正见萧纲正满脸怒气的坐在塌沿,胸口起伏不定,花团锦簇的地毯上,破碎的瓷片肉见可见。
于是唤来几个宫婢,将整张地毯铺卷而去,又换来一张崭新地毯。
见布置妥当,王灵宾来到塌沿,轻抚着夫君心口,“殿下不是去慧义殿听讲佛经了么?遇到何事?为何忧愤如此?”
萧纲愤愤不平,“那个恶侄,算个什么东西?处处与本宫作对,不就是仗着兄长已故太子的名号么?
偏偏父皇还如此偏颇,三年,才三年,从一个县公,到郡王,又晋升为亲王。看看老六、老七,兢兢业业半辈子,也就图个郡王,他凭什么二十出头就能位列亲王?
如今这个恶侄势力愈来愈大,还半道截去了荆州军务,本宫的太子之位还能坐得安稳么?
怎能不心忧呀!”
王灵宾紧握夫君的手,“不是迫让岳阳王督建佛塔了么,十二层浮屠本就难筑,殿下只要施以手脚,到时佛塔不成,陛下一定震怒,削番降爵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萧纲轻叹一声,“宾娘掣肘之计,确实奏效。工部与匠作寺大部都在本宫的掌控中,本宫又暗中于市井中抬高工价,致使那恶侄七日间无法营造分毫。
可这两日,建康城中无故涌来大批工匠,每日所耗银两数以万计……”
王灵宾一挑眉,插了一句嘴:“银两事小,只要能压住那恶侄势头,豪掷万金都是值的。”
萧纲一拧大腿,“若是能保持现状,万金本宫亦舍得,可那恶侄……他不知耍了何种手段,竟让河南名匠石中子带着一门巧匠效力于他,且还分文不取。
真是岂有此理,气煞本宫也!本宫这几日,钱不就都白花了么?”
萧纲说着,一摊手,心中隐隐作痛。
世间最残酷的事,花钱打水漂了。
王灵宾眉头紧锁,暗道一声好能耐,“殿下莫失了方寸,还是先收拾心情,回慧义殿做好姿态为妙。陛下好佛,只要殿下抓住这点,太子之位已然牢不可破。
待到辰时朝会,或以岳阳王不懂营造为名,请陛下指派一名工部侍郎去协助那恶侄,明里协助,暗中掣肘……”
萧纲闻言至此,心头舒展,起身整理仪表,“宾娘好谋略,待本宫登得大位,定立宾娘为后。”
王灵宾嘴角勾起弧度,“那就请殿下先行慧义殿,妾身自去后宫走动。”
……
辰时一刻,司马门外,列班大臣们将车马寄放于此。
宫阙内,太常寺乐工们正吹奏着《雅乐》,乐声悠扬来到司马门外,百官们攥紧手中笏板,两两攀谈,向着太极门而去。
“张御史……张叔父……”
工部侍郎陆桓赶着脚步,呼着快要迈入太极门的张綰,这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正独自负手行于御道上。
因张綰身负纠察百官之责,又是锱铢必较的秉性,寻常并无朝臣愿意与之搭讪。
张綰也不理会身后同僚的呼声,自顾自慢悠悠走着。
工部侍郎陆桓喘着粗气,总算赶上张綰的身形。
“张叔父,还请看在家父面上留步,听侄一言罢。”
张綰顿住身形,轻哼一声,旋即轻拍老脸,“庙堂之上,各呼其职,哪有什么张叔父?我张某人丢不起这张老脸。”
张綰说着,上下打量了一遍陆桓,阴阳怪气道:“陆侍郎真是好体魄,在金陵坊厮混一宿,还能抖擞上朝,张某人佩服。”
陆桓一愣,脸上不禁一红,“张御史误会了,侄儿只当闲时勾栏听曲,决无厮混一宿一说,还请张御史高抬贵手。”
“呸。”张綰双眸圆睁,高举笏板,“身为列班臣子,庙堂之上人模人样,庙堂之下却行龌龊之事,你的礼义廉耻呢?对得起陛下的栽培么?对得起吴郡陆氏的宗祠么?
我张某人并无此等友侄,切莫复言,若要狡辩,待到金銮殿上,当着陛下的面,再论真章!”
言毕,张綰拂袖而去。
陆桓恨得咬牙切齿,梁帝憎恶女色,倘若他这私生活不检点之风,被御史大夫吹到金銮殿上,怕是要前程尽毁了。
好在,陆桓做了两手准备,昨夜悄悄往东宫送了两斛东珠,只能祈求待会朝会,太子能出面保他罢。
哼!此等败类,若不是背靠士族大宗,又是太子门生,怎能当得起一部侍郎?
待会朝会时,定要狠狠地参他一本。
张綰加快脚步走着,恶狠狠地想着,不想竟撞在一人后腰上。
定睛一看,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长得冷俊,不是岳阳王又是谁?
“失礼,老夫失礼了,岳阳王可还好?”
萧詧方才进了太极门,就开始盘算待会如何为侯景提亲之事,好让侯景去恶心一把他的皇三叔——太子萧纲。
想得入了神,脚步也停顿下来,不觉一阵推背感,回头定睛,却是同样入了神的御史大夫张綰。
嘿,这不巧了么?
“无事无事,方才孤也是入了心神,孤亦有责,张御史可还好?”
张綰打量着,暗自称赞,这岳阳王人如其名,也不摆谱,看来襄阳各地传颂他的功德当真无疑了。
“都好,都好,不知王爷在忧心何事?若是不便告知,就当老夫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