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五因”融合:“生命—艺术”灵韵

综上所述,在诗人的精神气质中,纯、苦、醉、淡、远五个因素,分别指向诗人的人性基质、生命体验、精神释放、审美观照和心境超越。

真纯,作为一种人性基质,直指“赤子之心”。诗人之特殊精神气质,就在于本性无染,在于质地纯朴和原初洁净,也在于穿越整个生命过程的本色天然和天真野趣。这份对天性、本性、童心的坚守,呈现为澄明通澈的心境和温雅超脱的性情,以及自由率真的精神趣味,是质朴心地的自然外显,是“道说神圣”,是“无蔽—敞开”的心灵世界的纯净与超然。

苦闷,作为一种生命体验,指向“存在之忧”。敏感的诗人,面对“不完美”的生存,必然处于痛苦焦虑的“压力情境”之中,从而构成内心冲突、情感纠结和精神挣扎。虽然在诗人创作的艺术之思中可以将生死苦恼转化为艺术象征,将苦难转化为诗意,但作为人生的深层心理体验,仍然抹不去沉郁顿挫的精神积淀。在“穷而后工”“苦闷象征”的艺术创造的艰难分娩过程中,诗人特有的忧郁和伤感,经由艺术化、审美化的转换,弥漫着一种人生、历史的悲凉感和苍茫感,一种淡淡的惆怅,一种凄美的意境。

沉醉,作为一种精神释放,体现“自由意志”。诗人沉入醉境,凭借着“酒神”的强力意志和生命活力,定格为“醉者狂舞”的特定意象。这样的沉醉和迷狂,浸染着强烈的个体奔放—解放的色彩,也是精神释放—狂欢的具象化,表现为诗人“既醉且欢”的特有气质。张扬狂放的个性和幻入奇境的神秘性,勾勒出诗人“酒神—醉境”的雄浑气象和青春魅力,赋予诗人以浪漫的豪放的格调,在晕醉之境中品味诗意人生。

淡泊,作为一种审美观照,彰显“优雅气质”。诗人以“游心于淡”、顺其自然为心理基础,保持见素抱朴、萧散冲淡的天然本色和精神风骨,消解“生活沉重感”而达到轻逸—轻灵的心灵状态。在“天性—修养”的相互交汇中,诗人剔除刻意经营,通过艺术直觉和审美观照,以物观物,以自然的方式呈现自然,进入“澄怀味象”的禅境和审美意境。这一禅境,折射出诗人的优雅生活和平和心境,以及淡泊温润的特有情怀和人生境界。

玄远,作为一种心境超越,追求“哲理趣味”。艺术趣味中的哲理内涵,赋予诗境以深度和灵魂。诗人的玄远之思,浸透着一种深远苍茫的人生感和宇宙感,具有一种幽深玄妙的“形而上”意味,蕴含着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和深层体悟。诗人的体悟,以“出神”和“凝神”的姿态,超越有限的时空达到心境的自由洒脱,达到“坐忘”“无我”的人生境界;诗人的体悟,是艺术境界—哲理境界的深度浑融,是“飞动之趣”和“冥奥之思”的有机结合;诗人的体悟,趋向幽玄的“道”境,体现为象外之旨、弦外之音和无言之美。

诗人气质的五大基本元素,“真纯”是其中的基质、原质,居核心位置。其余四大元素的相互关系为:

苦闷—沉醉,是压力、压抑与释放、解放的关系,前者内倾,后者外倾,两者的区别,是心理苦闷与个性张扬的区别,两者的结合,是忧郁气质与青春气息的结合。

苦闷—淡泊,以苦闷为内在的审美心绪,以淡泊为外显的审美意象,是精神内涵与审美方式的关系,苦闷给淡泊以丰富的内蕴,淡泊给苦闷以优美的象征。

苦闷—玄远,生存之苦与哲理之思,从生命体验到形上体悟,从悲剧精神到宗教关怀,从世俗世界到诗意境界,完成了净化与陶冶的心路历程。

沉醉—淡泊,酒神与日神、激情与禅境的关系,分别代表狂放恣肆之美与典雅蕴蓄之美,是自由的意志外化为朴素的审美。

沉醉—玄远,沉醉是生命活力,玄远是精神指向,沉醉是“醉者狂舞”的有形意象,玄远是“妙香清远”的无形哲思,沉醉是此中的醉境与真意,玄远是彼岸的旨趣与圣境。

淡泊—玄远,艺术之境与哲理之境,淡泊是以物观物、自然呈现的审美方式,玄远是超然物外、凝然远望的哲理趣味,淡泊是艺术的韵味,玄远是哲学、宗教的“道”境。

这些元素之间的关系存在着苦中深醉、淡中幽远的相互蕴含的融合性,以及以淡化苦、以远解醉的互补辉映的联动性,还包括某个母元素引申出系列子元素的延展性。

若对诗人精神气质进行词汇学假设,可以发现,在中国古代诗论中,苦、醉、淡、远等范畴出现频率最高。现根据钟嵘的《诗品》、皎然的《诗式》、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尤袤的《全唐诗话》、欧阳修的《六一诗话》、陈思道的《后山诗话》、周紫芝的《竹坡诗话》、吕本中的《紫微诗话》、叶少蕴的《石林诗话》、强幼安的《唐子西文录》、张表臣的《珊瑚钩诗话》、葛立方的《韵语阳秋》、姜夔的《白石诗说》、严羽的《沧浪诗话》、杨载的《诗法家数》、范椁的《诗学禁脔》16种著名诗论统计,“苦”出现153次,主要有“苦吟”“苦思”“穷苦”“孤苦”“苦寒”“精苦”等范畴;“醉”出现140次,主要有“醉舞”“醉狂”“沉醉”“欢醉”“倚醉”“醉忘”等范畴;“淡”出现75次,主要有“平淡”“恬淡”“冲淡”“清淡”“雅淡”“古淡”“淡泊”“人淡如菊”等范畴;“远”出现214次,主要有“清远”“玄远”“简远”“幽远”“闲远”“深远”“平远”“远思”等范畴。它们围绕“真纯”这一中心,延伸为四个系列,由苦闷延伸出“孤寂—苦吟—惆怅”,由沉醉延伸出“痴情—慷慨—雄浑”,由淡泊延伸出“质朴—优雅—唯美”,由玄远延伸出“宁静—幽远—超然”。(见下图)

纯、苦、醉、淡、远,是生成诗人气质的五个精神质素。诗人身上,往往“五因”综合,陶渊明即其中典型;就诗人个体而言,或有其中一因比较突出,古代诗人有屈原之苦、李白之醉、王维之淡、苏轼之远,现代诗人有戴望舒的孤寂、郭沫若的狂放、冯至的唯美、穆旦的深邃,英国诗人有雪莱的不平之鸣、拜伦的长歌当哭、华兹华斯的冲淡朴素、艾略特的执着信仰。即便同因,也因诗人生命、精神基质的差异,而各呈异彩。同样是“醉”,同样是释放压力和自我解放,陶渊明追求的是把酒言欢、借酒忘俗、体味其中真意的自由情怀,“诗酒每相亲”,酒作为生活—审美的触媒,赋予自然—人生以温暖和温情;李白则以醉态狂幻体现出诗人高度自信、飘逸不群、元气淋漓、激情荡漾、雄浑豪迈的青春气象,酒作为心灵—解放的象征,赋予精神—人格以浪漫和雄奇。同样是“淡”,同样是物我两忘、以物观物,陶渊明是“自然”“本色”,返璞归真、融于自然,更多的是质朴、古雅,“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王维是“艺术”“唯美”,以禅悟方式观照万物,有一种空寂清静之美,幽深精致之雅。同样是内心冲突,莎士比亚是痛苦与希望并存、沉吟与咏叹相融;济慈则是敏感的加深、焦灼的蔓延和永恒的寂寥;同样是哲学思辨,莎士比亚产生了哈姆雷特式的对“生存与毁灭”的深度追问和人文关怀;雪莱则确立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的独立品格,追求美的精神和人类之爱。

在这些基本范畴—形容词汇—意义踪迹的延展之中,诗人的气质就由这些星星点点的元素、基质、动因,逐渐相互浸润、渗透与交融,凝聚为浑然整一的精神气象,蕴含着纯真的诗性和唯美的诗意。

这一精神气象,并非静止的塑像,而是由人性基质—生命体验—精神释放—审美观照—心境超越五方面所构成的诗人气质之链环,这既是一个彼此相连、反复循环、持续自转的“生命—艺术”之圈,又是一圈一圈不断盘旋、跃升而上的由生存至审美、由审美至哲理的生命气韵和精神境界,这是一种动态生成的飞动之趣、灵动之美,使诗人气质别具一种生动的灵韵。


[1]维柯关于诗性智慧(poetic wisdom)的阐释,详见《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页。至于儿童天性最具诗性,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四、六章亦有涉及,认为诗性源自人的天性,而天性主要指人从孩提时起即有模仿本能及其产生的快感,快感中含有向善、陶冶(Katharsis,宗教术语为净化、净罪;医学术语为宣泄、医疗)的功能。

[2]Martin Heidegger.Poetry,Language,Thought.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1971.pp.219-222.

[3]气质(temperament),公元2世纪罗马医生盖伦(Galen)用拉丁文temperameteum确立了气质的概念。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四大元素水、土、火、气(液体、固体、血液和呼吸)决定人的体质,古希腊医学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认为人的心理差异是由人身体上的四根比例配比不同造成的,此后的医学一直认为“体液”配比影响人的气质差异。

[4]德国精神病学家克瑞奇米尔(Kretschmer)从体型的角度将气质分为肥胖型、瘦长型和斗士型,美国心理学家谢尔顿(Shelden)从胚胎发育的角度将气质分为内胚叶型—肥胖—内脏气质型、中胚叶型—强壮—肌肉气质型、外胚叶型—瘦长—脑髓气质型,日本学者古川竹二、熊见正比古等人从血型的角度,英国心理学家柏尔曼从甲状腺、肾上腺、脑垂体、性腺等激素的角度,对气质进行解读。而普汶(Pervin)、墨森(Mussen)的研究和朗德奎斯特(Rundquist)、霍尔(Hall)、斯科特(Scott)、查尔斯(Charles)的实验以及美国纽约纵向研究所的追踪调查表明,遗传基因对人的气质具有重要影响。

[5]力比多(libido),指人的生命力、本能、快感。见《弗洛伊德文集》第3卷,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5页。

[6]关于外倾(extraversion)和内倾(introversion),详见荣格《心理类型》,吴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荣格在外倾、内倾两大类型中又进行细分,根据意识—潜意识、理性—非理性,分别梳理出四种心理功能,即属于理性的思维、情感,属于非理性的感觉、直觉,与外倾、内倾一一对应,构成了外倾思维型、外倾情感型、外倾感觉型、外倾直觉型和内倾思维型、内倾情感型、内倾感觉型、内倾直觉型八大气质类型。

[7]荣格:《心理类型》,吴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09—341页。

[8]《黄帝内经·灵枢·阴阳二十五人》又结合五行(金、木、水、火、土)、五音(宫、商、角、徵、羽)以及经脉的左右上下的匹配关系将人的气质分为二十五种。详见《黄帝内经灵枢译释》,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374—389、428—436页。三国时刘劭将五行木、金、火、水、土不仅对应人的生理因素骨、筋、气、血、肌,而且对应儒家品格仁、义、礼、智、信。详见《人物志》,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18页。

[9][波兰]简·斯特里劳也曾提出“气质调节理论”,见《气质心理学》第五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0]李元华:《中国古代学者论气质与性格的个别差异》,《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11]吴中胜在《原始思维与中国文论的诗性智慧》中归纳为“血诚之气”,似有以血捍卫真诚的血性,颇有“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精神气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页。

[12][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6页。

[13][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1页。

[14][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页。

[15][法]萨特:《词语》,潘培庆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45页。

[16][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0页。

[17][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03页。

[18][英]柯勒律治:《文学传记》,见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页。

[19][法]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刘有元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40页。

[20]童庆炳:《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3页。

[21][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6页。

[2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16页。

[23]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4页。

[24]叶朗:《美在意象——美学基本原理提要》,《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

[25]叶朗:《说意境》,《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

[26][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五,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6页。

[27][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20、325、349页。

[28]王一川:《“兴”与“酒神”——中西诗原始模式比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

[29]分别参见林庚:《诗人李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56页;李泽厚:《美的历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72、130页;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

[30][美]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66页。

[31]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卷),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6页。

[32][明]徐上瀛:《溪山琴况》,转引自蔡钟翔、曹顺庆《自然·雄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页。

[33][意大利]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34]张晶:《审美观照论》,《哲学研究》2004年第4期。

[35]叶维廉:《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97页。

[36][法]瓦莱里:《谈诗》,转引自朱立元等主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1—102页。

[37]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96、106页。

[38]宗白华:《形上学——中西哲学之比较》,《宗白华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24页。庄子在《知北游》中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39]叶维廉:《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291页。

[40]陈良运:《文质彬彬》下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41]叶朗:《说意境》《再说意境》,《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1999年第3期。

[42]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6页。

[43][美]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姚奔译,朱立元等主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2页。